忽然“吱呀”一声,老旧的窗扇被人推开,一只细白的手从中伸出,自蔓延翠郁中准确无误地连叶掐下那朵湿润小黄花。
透过晨间薄薄的雾气,隐约可见采花人垂着一头浓如新墨的黑发,将花儿似是放在鼻下嗅了嗅,发出一声如那晨雾般飘渺的叹息:
“今晨的第一枝花么。”声音温柔低哑,是十二三岁的少年声线。
前几日,明端城遭遇了入春来第一场寒流,这场寒流裹挟着上个冬季残存的不甘与放肆,几乎掠夺了城中所有芬芳的气息。春风乍起,而百花凋零,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寒流侵袭明端那一日,正是自己入城的第一天。难道,上天是在预示什么?或者——
在警告什么?
采花少年微微仰起脸,手指来到脑后,漫不经心地开始束发。
他脸色蜡黄,眉毛吊垂,唇瓣苍白,一派低糜短命之相,与周身温雅气质极不相称。
眯眼直视天光,眸中泛着刚睡醒之人特有的微微湿润,竟似含着早春最柔软花瓣上第一滴朝露,这般静止着瞳仁,便极为动人氤氲。
他那样直直看着天边,神色柔和,仿佛在回忆什么美好的事。
只有他自己知道,回忆的东西其实并不美好。昨夜他做了一个梦,一个让他浑身冰冷的梦,一个置身湖中垂死挣扎却难逃死亡的梦。
那个时候,漆黑的湖水大片大片涌进鼻腔,他甚至能想象出自己的头发如浓密的海藻飘荡在水面,丝丝缕缕四散开来的画面。
沉入湖底的最后一刻,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一双冰冷美丽的眼睛。
他早已记不起眼睛的主人,却怀念那种绝望与无能为力,因为那种绝望与无能为力,让他心中的信念愈发坚定不可动摇,也愈发感激苍天垂怜,还予他生的时机。
比起周围全是堆积成山的尸块与头颅、喷薄一脸的粘稠血液、还有让人透不过气的浓密腥臭,这种安详死亡的梦似乎更能让他好眠。
青丝柔顺地垂在两肩,手指游弋,将那朵小黄花在束带与黑发间轻轻别入。
他歪头看向窗下一盆水,那木盆简陋,水也不清澈,照出他来几乎没个人样儿,少年却抿唇一笑,稚气未脱,不伦不类。
洗漱过后,自去管事安排的院子洒扫。临近晌午时,管事却亲自来唤,说是主君传召。
少年拨开发上尘叶,温和询问几句,管事却板着脸一语不发,卫道士一般,活像他是什么妖魔鬼怪,轻易接近不得。
少年也感觉到这位对自己的嫌弃,遂低眉顺眼,亦步亦趋,再不出声。
途中遇上同住一屋的熟人,是个叫做常安的小白脸,见了俩人,先是向管家殷勤地问了声好,随即对着黄脸少年嘴角一挑,露出个既像得意又似挑衅的笑来。
浑似知道他接下来会倒大霉一般。
少年不免开始认真思索,自己究竟何时得罪过这个小白脸……
这厢正疑惑,那边齐大管家严肃开口了:
“你初来乍到,许多事还不知。主君乃圣上御笔亲封的七珠亲王,更加封正二品琎安府君,尊显无比。底下这些人哪个不是沾了光的,走出去比之寻常人家的身份还要高些——”
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个道理,他是懂的。
“许多人想求这样一份机缘都求不来,而你也是有福之人,得了主君青睐,开恩收留。此后需当摒弃前尘,认真办事,唯命是从,绝不可有半分欺骗隐瞒。”
少年起先还恭谨地听着,慢慢地就听出味儿来了。敢情是在警告自己呢!
最后,老管事转头扔来阴森森又隐含凌厉的一句:
“主君仁慈,老朽却容不得治下有任何欺诈阴险之辈。”
言罢,又恢复了那副仙风道骨不问世事的模样。
少年无语半晌,只得点头称是。
来到这府中主君的书房门前,少年略略抬头一望,怔住了。
只见翠竹掩映,阳光透过沙沙竹叶,投在那玉白牌匾间镌刻的“清心”二字之上,字迹周围似有碧色涌动,将那一笔一画映得愈发风骨卓绝。
千金难求的整块上好碧心玉,却被这座府邸最高贵的主人用来打造一间小小书房的匾额。
好阔气!好风雅!
少年停在门外,半晌踯躅。
他私心里很不愿见到那人,尽管府里府外人人都说这位主君面善心慈,是那几位贵人中最好亲近的。
这位面慈心善甚至收留了自己的贵人,正是东祁的笙王殿下,当今陛下唯一的幼弟。
贵人有一个极好听的名字,叫白景笙。
黄脸的小少年就这样怔怔地停在门外,一旁面色沉肃的管事也不见催促,反而转身离去。
一缕日光破开青翠掩映的竹叶,在少年面上投下淡淡的疏影,衬得眉目愈发柔和低迷。
他记得那日也是这样的天气。
五天前,明端的众多生灵似乎还没有预知到致命寒流的迫近,肆无忌惮地散发着青涩的生机,空气里都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花香。
他衣衫褴褛,作乞儿打扮,挤在人流之中,入得城去,还未站稳脚跟,忽然听见一阵纷杂急促的马蹄声。
伴随着一道鞭笞马身的厉响,少年抬眸,看向前方,全身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寸寸僵硬。
拥挤的人群炸开了锅,爆发出一阵一阵刺耳的惊呼,喧闹无比。
那些四下逃窜的人大叫着,马来了,躲开,快躲开!
真是吵啊。
少年的耳中嗡嗡作响,凌乱脏污的头发在混乱的风尘中轻轻扬起,又落于额前,长至遮住那双恍如含着露水的眼睛。
他直直地看着飞驰而来的骏马上,那因急切而微微倾身的少女。
她的手抬起挥鞭时,晃过一点绚烂夺目的红,他知道,那是一枚镶嵌了血红宝石的指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