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红色,应当是洞穿了瞳孔,扎进了眼底罢,不然,怎会觉得这般刺目?
心头突地一跳,少年刹那回神。高大的马匹冲着他的方向来了,却不是对准他,而是少年左边三步的位置,那里颤巍巍站起一个浑身发抖、方才因腿脚不便摔了一跤的老人。
少年若往右翻滚,立时便可躲开这场无妄之灾,然而,他却选了相反的方向。老人被他大力推往人群,而他自己,已经站在了老人的位置,来不及躲避了。
“滚开!”
一声娇喝暴起,那位美丽的少女竟然不打算勒马停下,而是随手一鞭如闪电如毒蛇般疾疾窜咬来。
许是觉得马蹄践踏、血肉横飞的画面有碍观瞻,便想一鞭子将这木头一般杵在路中央的贱民抽开了事。
哪管这细胳膊细腿的小乞儿会不会因为她狠戾的一鞭子皮开肉绽,当街丢了性命。
在她的字典里,从来没有退让两个字,更何况对方只是个低贱卑微的乞丐,要了他命又如何?
她目光冷漠又残忍,指间的红宝石反射着阳光,竟闪烁着温暖的光泽。
区区外族郡主,竟敢在别国的地盘如此嚣张跋扈!众人皆面带薄怒,却都不敢言语,只能静默看着长鞭卷过那可怜的瘦小身体,高高抛起,又如秋天枯叶般落在一旁。
在这世间,权势便可主宰一切。如蝼蚁般苟且偷生的小民,又怎能与爪牙锋利的虎狼抗衡?
只能惋惜这乞儿,遭此横祸,只怕是要无辜惨死。
剧痛蔓延,小乞儿的身子在尘土飞扬的地上滚了三滚。
他仰面躺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之上,双目大睁,口里涌出一股又一股鲜红的血液。
他想。
不知是该感慨命运荒唐,还是缘分奇妙。我躲过重重追兵,绝处逢生,最终却还是要死在她的手里。
老天终究不曾放过我。
好不甘心,好不甘心啊!乞儿的眼珠子动了动,缓缓扫视着围拢上来的人群,他们有老有少,面带怜悯,可是没有一个人向地上这个满面是血、肮脏破败的乞儿伸以援手。
这就是母亲向往的帝都明端,这就是先生曾对他夸耀的人文风情。
乞儿剧烈地咳嗽起来,像垂暮之人死前最后的挣扎,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不能死,不能死。
视线愈来愈模糊,在生命逐渐流逝的时刻,他却风马牛不相及地茫然想道,原来,那个人在那个时候,竟是这样痛的。
竟是这样痛。
忽然,在这个唏嘘声不绝于耳的时刻,空气一下子沉寂起来,像被谁按下了开关,所有人都一动不动了,甚至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有谁缓缓行近。
风也静止,唯一的声音,来自那乞儿如缺水鱼儿般的微弱喘息。
他略略侧首,眼前忽然闪过薄薄一片曙光般明亮的朱色,下一刻,肩膀被人轻柔抬起,仿佛对待万般惜重的奇珍美玉。
在鼻尖泛起一线淡雅的冷香之际,一颗药丸已被一根如玉的手指推入他口中。
药丸入口即化,片刻后,乞儿只觉胸口的窒闷焚烧之感像是被清水尽数浇灭,身上的疼痛也慢慢散去,逐渐舒爽起来。
视线恢复清明,触感也清晰起来。有发丝垂到他掌间,冰凉如水。有白绢覆到他面上,一点点拭去鲜血污垢。
他透过薄如蚕丝的绢面,看见那人含情的凤目,鸦羽般的眉,还有淡粉的唇,像是失了血色般带一点寡淡薄凉。
那也是一个少年,年纪十六七的样子,却俊美不可方物。
那些围观的商贩菜农就这样愣愣看着这位身着朱红朝服的亲王贵胄,不顾衣袍沾染尘土,亲自躬身,救起一个素昧平生的卑贱乞儿。
命运,在这一刻终于露出一个狰狞又悲哀的笑脸。
乞儿想说些什么,那美丽少年仿佛有所察觉,将指抵在唇间,露出一个温柔款款的笑:
“嘘。你伤的很重,不要说话。”
连声音都这般好听。乞儿被他搂在怀里,几乎是个依偎的姿势,不禁有些尴尬,皱了皱眉,终究还是一语不发。
一名黑衣青年单膝跪地:
“主君,让属下来吧。”
少年望向另一边,笑意不减,“人可拦下了?”
“是。”顿了顿,“太子殿下正与郡主对峙,还需得主君出面。”
闻此,少年便将手中的乞儿递给属下:
“给他寻个医馆,好生照料。”轻声道,“我们大祁的子民,可不能任人随意打杀。”
语气虽轻,却透着一股子森凉。
那小乞儿缩了缩肩膀,他想说,不,我不是东祁的子民。
但还是选择沉默。
围观的人脸上现出兴奋的神色,隐隐有议论之声:
“果真是号称菩萨心肠的笙王殿下!便是这平日里如泥一般的小叫花子,竟也能得他眷顾。”
“可知传闻不假,我们大祁的殿下之中,就属他最是心善。我听说呀,殿下见着路边的小猫小狗受了伤,都是要怜惜一二的。”
“平日里见上一面都难,那小子真是上辈子烧了高香了。”
黑衣青年驾轻就熟地背起那小乞儿,对这些议论声恍若未闻,运起轻功疾步离去了。
一条染血的白绢飘落在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