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她心中顿时生出许多身不由己的委屈,强抑眼底热意将所有酸涩碾成唇齿间的碎末。
徐玉听见身后衣袂轻响,指尖微动欲要阻拦,又在抬臂瞬间骤然僵住。
他终究是护不住她了。
螟蛉俯身抱起程朝,她垂眸未回头,亦未看见身后那人眼底翻涌的惊惶与走投无路的痛楚。
他像风雨中的断枝,渴望有人能托住自己。
程朝双臂环住螟蛉脖颈,当月光掠过她脖子上的玉坠子时,她才敢相信自己离那座府邸越来越远。
“是你吧,萧溯。”
难怪有故人之姿,原是故人未死。
她抬手轻拂对方面具边缘露出的碎发,指尖在墨色发梢掠过:“你掉下去山崖后发生了什么?”
“当年啊”
萧溯的声音渐渐低哑下去:“我的左肩先撞上峭壁凸起的岩棱,坠落途中勉力扯住半株松树,徐玉的暗卫从崖顶探身,那支淬了朱砂毒的箭擦着我咽喉钉入树干,箭头的倒刺刮破颈侧动脉,血珠溅在松针上时,我已攥着断枝跌入更深的雾瘴。”
他喉结微动,眼尾余光瞥见她攥紧的指尖:“再醒来时,我浑身泡在腐叶与积水混杂的泥沼里,左腕被猎兽夹硌得见骨。崖底终年不见天日,我啃食野果充饥,用匕首剜去腐肉。毒性沿着血脉爬满半边身子,我用枯枝在石头上刻算日月,直到第三十七日才被路过的药农救起。”
“怎么样,很惨吧,殿下!”
他轻笑着指尖戳了戳她发顶:“你可得多给属下些赏钱,好好安抚属下这颗受伤的小心脏呢~诶诶诶!”
怀着的程朝不自觉地瘪了嘴,泪水不自觉地涌出,她匆匆垂下头掩饰自己的心疼。
萧溯手忙脚乱地去擦她眼泪,面具歪斜露出半道疤痕:“诶诶诶!别哭啊,我我我我乱编的,你不会真信了吧?!”
“哪来的毒箭泥沼?!属下跳崖时早有暗卫在崖壁设了绳梯!”
“你包哭咧殿下!额错咧额错咧!”
暮春的雨丝缠绕着红墙飞檐,程朝混在送炭的宫人队伍里,袖中藏着的腰牌硌得掌心发疼。
这是萧溯用三条暗桩性命换来的线索,今晨卯时三刻,太医院副使会从西华门出入。
她低头盯着那人腰间晃动的鱼符,直到嗅到龙涎香混着药味的风卷过才惊觉已到了后殿。
执戟小太监横过长戈:“站住!哪宫的宫女这般没规矩?!”
程朝垂眸敛袖,指尖刚触到腰牌,便听见廊下传来拂尘甩动声。
“混帐东西!”
老太监德福快步上前,手中拂尘狠狠敲在小太监头顶:“这是陛下钦点的煎药女官,冲撞了圣驾你几条命担待得起?!”
他转头冲程朝堆起笑纹,眼神凝着深意:“快些进去吧,陛下今早还念叨着要喝你煎的茶呢。”
德福他是认出自己了吗。
“是。”
德福佝偻着背替她拨开珠帘,程朝低着头快步走进殿内。
“师父,官家都昏睡三日了,何时”
小太监揉着脑袋嘟囔,话未说完便被德福拧住耳朵。
老太监压低声音骂道:“宫里头的规矩都喂狗了?今日就算是三王爷亲临,也只当没见着这位姑娘!”
小太监猴精点头:“是是是,师父说的是,我们什么都没看到!”
德福回头看向程朝的背影,他自幼看着长大的小郡主,老奴能护的唯有这最后一程了。
殿内烛火昏黄,如风中残烛。
程朝掀起明黄帷帐的刹那,险些握不住手中的玉盏。
曾几何时,那位在金銮殿上挥斥方遒的帝王,如今竟瘦得颧骨凸出如刀,龙袍松垮地坠在身上宛如一具被抽去筋骨的皮囊。
“可是朕的小阿阳来了吗”
榻上的人声音沙哑无力,仍带着九五之尊的威仪。
“臣女程朝,参见陛下。”
“阿阳,你瘦了。”
帷帐内响起剧烈的咳嗽声,明黄缎面被子被攥出深深的褶皱。
“徐家那竖子可是又惹你哭了?”
程朝看见官家伸出手,指尖青黑如墨。
“别怕,皇伯伯为你做主”
五岁那年,也是这样的暮春,官家抱起她坐在龙椅上,用朱砂笔在她掌心画大雁,说“朕的小阿阳,日后要做振翅九天的凤凰。”
官家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像是被喉间的血沫堵住:“天云,莫要怪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