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
心口钝痛,程朝看着帝王指尖的青黑纹路,儿时替他研磨时,那双手在御笔亲题的程家忠勇四字上盖下玉玺。
“若程家子弟皆是庸才便罢了,可恨你的孩子个个为武将奇才天云,他们都说程家满门忠烈?呵忠烈手中握着重兵,朕如何睡得安稳?!”
她喉咙发紧,官家突然抓住她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程家军中哪一支不是能掀翻长安的精兵?朕每夜合眼,便见你程家人勒马立于午门外,枪尖挑着的是,是朕的头颅!你让朕如何敢安心闭眼!”
他的脸因咳嗽呛得通红,血丝溅在她腕间佛珠上。
“天云,你瞧这佛珠。”
帝王扯着金线剧烈喘息,某颗珠子崩裂滚出裹着蜡衣的药丸。
“每颗珠子里都藏着半粒解药,朕从未想过赶尽杀绝。可你偏要替顾家隐瞒舆图你说朕能怎么办?!唯有咳咳!唯有”
程朝浑身血液凝固,原来当年父亲身上的毒真是官家所下,那些所谓的奸臣蒙蔽圣听不过是眼前人亲手织就的罗网。
“帝王家哪有真心?”
官家忽而笑起来,笑容里混着血沫的腥甜:“朕当年能从诸位皇子中杀出重围,靠的不是仁善,是铁血!你程家握着重兵,顾家藏着秘药,上官氏深得军心,朕若不除,如何睡得安稳?!”
他眼神忽而清明,忽而混沌:“青鸟密药,得之可长生。可顾家为何就是不肯献?他若肯献,朕何必要任屠城任灭他满门?!”
“天云,你说说我们都这么老了,上官他怎么还是那副年轻模样?”
“长生之道朕当年也是不想杀他的”
“天云,你与上官陪着朕一路厮杀,朕真的不想杀你们”
“可是朕没办法啊”
满门忠烈,死于天子算计,死于天子不义。
程朝盯着他腕间明黄缎带:“陛下可还记得,当年上官将军赌上全族性命替您向先帝求情,您却夺他青梅立为皇后,又用一杯毒酒送他归西。”
“顾家世代镇守边疆,您为了长生谣言却屠尽阖府三百口,任由兖州百姓血流成河。”
“我父亲少年时为救您单骑闯敌营,活活被打断了三根肋骨还撑着将您背出尸海,我父亲曾为了保护您被炸瞎了一只眼睛,您却定我们程家通敌叛国。”
程朝听见自己的声音空洞得可怕,指尖抚过佛珠裂痕:“陛下,上官将军、顾家、程家,我等满门忠烈竟为你们这样的人而死,真是可悲。”
那串珠子里藏的不是解药,是帝王的猜忌与薄情。
她们的官家,从未被蒙骗,一直被蒙骗的是这些忠臣。
殿外传来宫漏滴答声,惊破了最后的温情。
“郡主,您该离开了,三王爷马上就要进宫侍疾。”
德福候在殿外,手中捧着的托盘上静静躺着一碗黑褐色的药汁。
“上官,顾家,天云,朕对不起你们”
帐内传来官家微弱的叹息,她听见他低低念着:“可朕是天子,天子不能有软肋”
大恩如大仇,程家世代效忠的陛下啊,听到程家满门皆死时,您究竟是为了忠臣死去而难过,还是会为了除去心腹大患而窃喜。
暮春的雨越下越大,打在琉璃瓦上碎成千万片。
程朝走过长廊时,听见身后乾宁宫内传来瓷器碎裂声,接着是德福苍老的哭号。
“陛下龙御归天——”
“陛下!”
雨丝混着泪水滑过脸颊,五岁那年掌心的朱砂大雁,如今早已被洗成苍白的印记。
这金銮殿,从来都是人吃人的地方。
宫门外的雨帘如织,程朝踏出朱红门槛,她看到了萧溯。
他撑着油纸伞立在阶下,墨色衣摆被风掀起一角。
伞骨轻转,将她笼罩在阴影里。
他轻笑:“程朝,那年我为李家打了胜仗,李家让我无家可归。”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伞骨微微倾斜,雨水顺着他下颌线滑落,在面具下汇成一道水痕。
他道:“这天下最可怕的不是刀光剑影,是你效忠的人亲手在你背后插刀。”
“程朝,不要回头。”
萧溯抬手抹去脸上雨水,捏了捏她冰凉的手。
“我会陪你,在这吃人的长安里杀出一条血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