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柄伴随他三十载征战的定边刀,刀身雪亮如霜,刃口却生细密裂痕。
程忠仲望着父亲鬓角霜雪,喉间泛起酸涩。
六年前,大哥在金銮殿前跪了整整三个时辰,只为替被文官弹劾的副将求情,他膝下青砖浸透血痕的画面,此刻又在眼前浮现。
阿爹,官家早就变了。
程忠叔单膝跪地,指尖触到满地瓷片的锋利边缘:“今春陛下连下三道诏书,将兖州驻军调令权收归枢密院,程家旧部安插十三名监军。孩儿昨日查兵部档案,程家军战马配额竟比四年前锐减三成”
“够了!”
程天云声音忽转低沉:“忠君者,不疑君,爱国者,不畏谤!当年你祖父被参私扣军粮,他赤足跪于午门三日三夜,是先帝亲自为他裹上龙袍,说我程家的膝盖只该跪天地和百姓!”
程忠叔突然扯开程忠仲的衣襟,露出心口狰狞伤疤:“阿爹,今时不同往日!程家军已被分割三处,我被困长安,您兵权被分,我大哥,我大哥为了他那开疆拓土的宏图,惨死沙场尸骨无存!”
程天云抱刀坐回太师椅,目光落在墙角积灰的盔甲上。
程忠叔眼眶通红:“阿爹,有些事您可以不信,但程家不能不防。孩儿已经没有大哥了,你想让二哥也去冒死吗,阿爹”
“叔儿,程家的家训是什么?”
忠勇卫国,不事权谋。
他闭上眼,苍老的手指缓缓摩挲刀柄:“记住了,只要程家的刀还能斩敌,血就还是热的,那些酸儒便休想得逞。”
程忠仲望着父亲苍老的面容,忽然想起今早徐案图的轿子出宫时,轿帘缝隙里露出半卷《霍光传》。
他默默捡起地上残片,终究将话咽回腹中。
阿爹,当忠勇成了帝王手中的刀,刀钝了会被磨,刀利了,帝王也会生惧啊。
书房内气氛凝重,忽有夜风掠过,窗棂轻晃,烛火猛地窜高。
“谁?!”
程忠仲摸向腰间佩剑,目光如鹰隼般扫向窗外。
有人在窗外?!
他抬脚正要走向窗边查看,父亲程天云缓缓开口:“仲儿,过来帮为父将这盔甲擦拭一番。”
程忠叔还在喘着粗气,也只能将满腔愤懑压下,书房内一时寂静,唯有程忠仲擦拭盔甲时轻微的沙沙声。
过了许久,程天云轻叹一声,道:“都散了吧,早些歇息。”
“是。”
程忠仲和程忠叔退出书房,行至庭院中。
“忠叔,今夜留个心眼,派人在府中各处巡查,尤其是书房周围。”
程忠叔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点头道:“二哥是觉得方才有人偷听?”
程忠仲面色凝重:“方才那阵风吹得蹊跷,定是有人在窗外。只是夜色太暗,没看清人影。”
“若是让我抓到那狗东西,定要将他碎尸万段!敢偷听我们程家的机密,怕是受了文官的指使!”程忠叔握紧拳头,眼中满是狠厉。
程忠仲拍了拍他的肩膀:“切莫冲动,眼下局势不明,不可轻举妄动。先暗中查探,看能否找出蛛丝马迹。”
更鼓沉沉,程忠仲刚将书房暗格里的密信收好,忽闻府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亲卫浑身浴血撞开书房门,怀里半卷焦黑的军报还在往下滴着血水:“将军!岳川蛮族突袭岭渡关防线,程家军旧部伤亡惨重!”
案头油灯突爆出灯花,程忠仲的瞳孔猛地收缩。
“将军,另一支亲卫已入宫面见陛下,可陛下突发恶疾至今昏厥不醒,将军不能再拖了”
程忠仲抓起案头虎符,冰凉的触感让他瞬间冷静,这调兵虎符前日刚被枢密院收走,此刻手中只剩半块。
等不了了!
“备马!召集亲卫!”
脚刚跨出书房,撞见父亲程天云拄着拐杖立在门前,银发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放肆!谁准你擅自调兵?”
程天云的定边刀横在他胸前:“没有完整虎符,你这一去便是抗旨!”
“阿爹!岭渡关一战程家军死伤过半,他们也是我大越的子民啊!”程忠仲单膝跪地,军报上的血渍洇湿青砖。
程天云的拐杖重重砸在地上,震飞廊下栖息夜莺:“程忠仲!你若敢私自出兵,我便亲自取你项上人头!”
“将军!”
程忠仲望着西北方向,耳边仿佛听见了兖州百姓的哭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