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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联 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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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登皱眉道:“元逊兄,你怎么会如此想?被裁撤的官员大多饱读诗书,不会做出这等有辱斯文的事情。”

“或许吧。”诸葛恪看牛车快到吴王府了,忍不住叮嘱道,“殿下,等会儿见了至尊,千万不要提起整顿吏治的弊病。”

“一句都不能提?错了的事,我们可以改。”

“可是现在暨艳这种做法,是至尊同意的。殿下说错了,岂不是至尊也错了?”诸葛恪劝道,“这项新政的倡导者本就是殿下,如果现在殿下说新政错了,岂不是出尔反尔?不管新政在官场中的反应如何,您都得咬着牙坚持下去。”

孙登喃喃道:“就为了孙家的脸面,错也不能说错吗?”

诸葛恪正色道:“错和对本来就不重要,重要的是至尊的看法。您是至尊的儿子,至尊现在是吴王,您理应遵循他的意愿。”

孙登沉默半晌,勉强道:“元逊兄,我听你的。不过他日我登上王位之后,是不会这么做的。”

诸葛恪撩起了薄纱,道:“殿下,那是以后的事了。在这之前,请您务必谨言慎行。”

孙登点了点头,跳下牛车,整理了仪表之后,向吴王府走去。随着各门羽林卫的通传禀报声,孙登很快就来到了大殿外,束手站在一旁,等待着父亲的召唤。对于父亲,孙登一向恭顺有礼,除了偶尔争辩,很少有忤逆之举。但是这次,孙登是从心底觉得父亲做得不对。他曾经让张温去劝暨艳,不要太急功近利,张温却铩羽而归,说是暨艳搬出了至尊,宣称都是至尊的意思,使得孙登无可奈何。

在殿外只等了片刻,內监就来通传,将孙登请了进去。出乎意料的是,暨艳也在里面,还满面笑容,春风得意。孙登的身形停滞了一下,终究还是向孙权行过礼,默默坐到了侧席。

孙权道:“登儿你来得正好。如今吏治整顿进展顺利,你作为首倡者,功不可没。我刚才跟暨艳说起你,觉得再过两年,或许可以让你开府置官署,以太子身份早日参与朝政。”

孙登躬身谢礼:“多谢父王厚爱。”

暨艳在旁笑道:“当初太子殿下视察选曹,谈及目前各个曹署中官员冗杂,人浮于事,臣下就觉得殿下勇于任事,目光长远。也多亏了殿下的背书,张温中郎将的支持,不过短短一年,就将整顿吏治的新政推行得这么顺利。”

“那是你的功劳,和我没有太大关系。”孙登淡淡道,“暨尚书雷霆手段,真是了得,只是希望裁撤官员之后,还有善后手段。”

孙权道:“你有所不知,刚才暨艳已经说了他后面的打算,现在各曹署只剩下了五六成属官,但其中仍有滥竽充数之徒。他拟议近日再举行一次大考,削减去二三成属官,你觉得意下如何?”

孙登怔了一下,失声道:“再削减去二三成属官?”

暨艳道:“不错,如此一来,不但朝廷每年发放的俸禄大大减少,还解决了因为官员众多出现的互相推诿、人浮于事的问题。”

孙登正色道:“暨尚书,原本十个人才能处理的政务,只剩下两三个人去处理的话,可曾想过他们会劳累到何种程度?”

“不瞒殿下,选曹原先属官足有十二人之多,除了我和徐彪,愿做事、能做事的,再无一人。我和徐彪几乎全年无休,以选曹为家,其中辛苦自然知晓。但身为至尊臣子,我等俱无怨言,只求能够尽心尽力,做好分内之事。”暨艳道。

“所以说,你认为其他曹署的属官,也要像你们一样劳累?”

“不错,食君之禄,分君之忧。若谁不想这么辛苦,大可以辞官不做。”暨艳冷笑道,“反正那些豪门世家子弟,做官大半只是为了积累人脉,交游牟利而已。”

孙登看着孙权,那张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既没有支持暨艳,也没有反驳他。孙登暗暗叹了口气,道:“父王,我觉得这样未免太刻薄了些。”

“你有什么想法?”孙权问道。

“儿臣认为,既然现在裁撤了近半属官,已经达到了目的,不管是举荐招纳寒士,还是考稽督促政事,都可以着手准备了,不必再次裁撤。”

暨艳拱手道:“殿下,现在被裁撤下去的属官们都在腹诽新政,甚至互相串通,意图聚众闹事。如果我们在这个时候退让,会引起更大的反弹。接下来不管再推行什么新政,都是难上加难。”

“暨尚书,我来之前专门去了各曹署官邸看过,你就没留意到跪在门口哭泣的妇孺吗?”

“推行新政,难免会有牺牲。况且,以后再招贤纳士,他们也不是没有出路。”

“就算再度被举荐为官,也要像你一样全年无休,整日埋没在政务之中,没有片刻空闲?”

“食君之禄,分君之忧……”

“暨尚书!”孙登提高了声音,“他们也是人,不是我孙家的奴仆,不是工具!他们就不能有闲暇空余,呼朋唤友、泛舟江上、饮酒赋诗、踏青赏月吗?他们就不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乐趣吗?若这样下去,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我东吴奴役士人,有辱斯文?”

暨艳起身,正色道:“殿下宽仁温和,体贴爱民,纵然值得称颂,但如今天下大势,对我东吴来说可谓岌岌可危。西有蜀汉貌合神离,北有曹魏虎视眈眈,岂容得我等入仕之人浮华享乐?昔年秦皇嬴政宵衣旰食,才统一六国;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才称霸春秋。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望殿下三思!”

孙登还想再出声反驳,却听到孙权轻轻咳嗽一声,只得勉强按捺住了心绪。

孙权依旧是淡淡笑着,唤一名长随到殿外折了一根蔷薇枝条,扔在了地上。他看着孙登,面无表情道:“拾起来。”

孙登不解其意,伸手去拾,却又猛地缩回了手。暨艳叹了口气,上前拾起蔷薇枝条,将上面的倒刺一个一个地小心剔除,然后又递给了孙登。孙登瞥见暨艳的手,心中不禁微微一颤。那是双布满了老茧和伤痕的手,饱经了半生风霜。

“臣下与那些世家子弟不同,本是出身寒门,自幼便担水耕田,织布纺衣,直到现在农忙时节,仍会带领家人一同耕地劳作。”暨艳道,“殿下所说的生活,所说的乐趣,臣下并未经历过。臣下这种寒门子弟好比毛竹,世家子弟好比芝兰,虽然芝兰高雅,毛竹低贱,但在治国之道上,芝兰华而不实,毛竹可堪大用。”

孙登怔怔地立在原地,眼神复杂。

“有些事,不适合你去做,为父自然会安排人替你去做。”孙权沉声道,“身为储君,要有储君的觉悟,而不是依靠自己的喜好去做事。”

孙登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以对。

孙权脸色阴郁:“或许你可以抽时间,拜访下你的妹妹。看看她这几年提出的平准、均输、酒榷之策,是怎么让国库充盈、军力雄壮的。别整天读那些圣贤书,与世家子弟清谈议政,你是储君,你得知道怎么样才能坐稳这个位置。明白吗?”

孙登终于回应道:“儿臣铭记于心。只是儿臣也知道,昔年尧舜以仁为政,从未玩弄帝王心术,倒也国泰民安。”

暨艳大惊,转头去看孙权脸色。孙权却只是淡淡笑了笑:“你说得也不无道理,可以再仔细琢磨琢磨,到底以后要怎么做。今天我累了,你先回去吧。”

孙登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暨艳五体投地,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孙权挥了挥衣袖,让他也退了出去,整个大殿里只剩下孙权一人。他微微闭着双目,似乎是在养神,又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良久之后,孙权霍然起身,将长案上的竹简一扫而落,脸色铁青地喝道:“孽子!混账!竟敢自比尧舜!当我是什么,夏桀商纣吗!”

宁陌合上了手中的木简,码放在案头,闭目沉思。那是陈奇在公安城调查来的情报,出乎他的意料,竟然比在武昌城的收获还大。

贾逸当初被派去公安城,是协助诸葛瑾向关羽提亲,虽在公安城内历尽艰险,却全身而退。甚至到了最后,还落了个协助至尊,诛灭意图谋反的荆州士族之功,可谓成就了一段传奇。陈奇在公安城里多方走访,刺探了近两个月,才算是把贾逸这段经历勾勒出大概的轮廓,发现了其中的疑点。

首先是孙梦跟贾逸的关系。孙梦当时在公安城的身份是反间,与傅士仁虚与委蛇,将荆州士族引入圈套之中。按理说,她和贾逸是初识,并没什么交情。但她似乎有意在护卫贾逸,不管是跟虞青发生正面冲突,为贾逸挡住弩手视线,还是后来带队杀入太守府,分寸都超出了同僚的情谊。就算是贾逸死去的未婚妻田川,跟孙梦的相貌非常相似,那也应该是贾逸对孙梦有好感,除非……孙梦就是田川。

宁陌摇了摇头,孙梦是孙郡主表亲,自小在江东长大;而田川则是田畴之女,幽州人士。这两个人的身份,无论如何也重叠不起来。那么,就是孙尚香郡主暗地里有令,要孙梦护卫贾逸了?可是,孙郡主为何如此高看一个叛逃而来的进奏曹校尉?仅仅是丹阳豪族从中引荐,也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其次,是那个傅士仁的义子——傅尘。这个人在公安城待了十多年,无功无过,名不见经传,却在最后的宴会上击杀吕蒙,震惊满座。而自此之后,他就如一滴水珠融进江河,再也不见踪影。这件事的可疑之处,在于随后赶到的至尊,并没有任何追寻此人的意思。似乎吕蒙被傅尘杀死,助他铲除荆州士族,是他和某人早已约定好的事情。而正是这个傅尘,当贾逸被多方追捕之时,在公安城中为贾逸提供了多处庇护之所。

还有,在贾逸与解烦卫们前去曹魏驿馆,被傅士仁手下伏击之时,出现了一个白衣剑客将他从重重围困中救出。这个白衣剑客到底是不是傅尘还未可知,但从傅尘在公安城中来去自如、狡兔三窟的行为来说,单凭一个人是不可能办到的。如果傅尘身后即是寒蝉,那么到底意味着什么?后来有很冷僻的消息传出,说铲除荆州士族,幕后布局之人其实是孙尚香郡主,铺垫之人是孙梦,贾逸不过是承其虚名。荆州士族毕竟是延续了百年的数郡世家豪门,孙家不想把仇怨都揽在自己身上,索性成就了贾逸。

宁陌觉得,这样的说法还是有些道理的,可以解释为何孙梦会护卫贾逸。那么,虽然从武昌和公安两地的线索来看,贾逸身后的确有着一个神秘莫测的势力,但这个势力到底是不是寒蝉,几乎已经可以断定。

还有一点,不管贾逸与寒蝉有无关系,现在有人正诱导自己往这边查。不管是陈松家中出现的寒蝉令牌,还是射入解烦营官邸的那封密信,都透着一股阴谋的味道。这个人十有八九,就是公子彻。

在陈奇和曹铭查索的时候,宁陌并有没闲下来,他正在暗地里调查自己的上官,左部督虞青。这件事进行得很隐秘,没有任何人知道。早先贾逸被伏击,他不光顺势扯出了进奏曹和军议司在武昌城中的暗桩,还锁定了吴祺,只因为吴祺在张温夜宴之上,与贾逸发生过冲突。他派了解烦卫暗中监视吴祺,一有异动立刻禀告。这本是一步闲棋,但想不到带来了意外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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