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解烦卫向他禀报,说吴祺召集了部分江东世家子弟,在秋意阁秘密集会。刚好宁陌无事,便调回了解烦卫,自己前去摸底。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当所有的江东士族和吴祺都离开之后,虞青竟然从秋意阁中走了出来。
随后不久,便发生了“镜花水月”命案,吴祺等六人在镜花水月中被毒杀。正因为之前看到了虞青,宁陌在心中已经做了无数次猜测和推断,所以才当着贾逸的面,行云流水般做了那一番推论。而紧接着,对吴祺外室的提审,则坐实了虞青的嫌疑。那个诱骗吴祺等六人自杀的幕后之人,应该就是虞青无疑。虞青与贾逸有旧怨,宁陌是知道的。现在最大的疑点就是,这个案子究竟是虞青对陈松一案的模仿,还是说陈松一案也是虞青所为?
宁陌明白,这个疑问只能放在他自己心里,对旁人吐露半个字,都可能是灭顶之灾。他不确定虞青背后还有没有别人,但至少从这段时间的隐秘探查来看,陷害贾逸这件事不可能是虞青一人所为。
外面突然响起叩门之声,宁陌起身相迎,却发现进来的是贾逸。他微微躬身行礼,道:“贾校尉光临,有何指教?”
贾逸站在门外,道:“说起来惭愧,同僚为官已经快两年了,还没有踏入过彼此的房间。”
宁陌没有退让的意思:“贾校尉有话,站在外面说也可以。”
贾逸看了看左右,低声道:“既然宁都尉觉得无所谓,那我就站在这里说了。请给我点时间,我可以帮你查清你妻子被杀的真相。”
“我为什么要给你时间?为什么要等着你帮我?”宁陌低眉道,声音依旧很阴沉。
“你派了陈奇、曹铭在公安城、武昌城中查我,可惜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贾逸道,“我这边萧闲被孙公主押走,公子彻步步紧逼,很可能在你没查清楚之前,我就已经被抓或者被杀了。那时候,你几年来的追查将会功亏一篑,寒蝉又将沉入黑暗之中。从那以后,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真相。”
宁陌没有说话,狭长的眼睛里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实不相瞒,我确实跟寒蝉有些渊源。”贾逸平静道。
宁陌眉头一振:“你不怕我向虞部督禀告?”
“禀告什么?我对你说自己跟寒蝉有些渊源?那也要到时候我承认才行。”贾逸顿了一下,“不过,我觉得你不会向虞青禀告。”
“贾校尉哪里来的自信?”
贾逸压低了声音:“因为你正在暗地里调查她。”
宁陌怔了一下,随即侧身道:“贾校尉,请进。”
贾逸闪身进了房内,宁陌站在门口,环视了院子一圈才退进房中,关紧门窗。他皱眉问道:“贾校尉何出此言?我怎么会查自己的上司?”
贾逸淡淡道:“我们之间就不要兜这些圈子了,若不是抓到你这个把柄,我也不会登门拜访。”
“就算你告诉了虞青部督,我也有一套说辞,她不见得会信你的话。”
“那我们可以试试。”贾逸道。
宁陌沉默下来。他很清楚虞青的性子,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一旦被她怀疑自己是个威胁,她很可能不管真相如何,抢先下手。
“那天吴祺等人在‘镜花水月’被毒杀,我确实发现了寒蝉令牌。”贾逸道。
宁陌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并无任何表情。
“因为知道你在追查我是否与寒蝉有关,在看到寒蝉令牌之后,我怕说不清楚,情急之下藏起了令牌。接下来你就赶到了,说是收到了密报,称寒蝉在‘镜花水月’杀人。”贾逸道,“恕我直言,你现在怎么想?不觉得这两件事都是有人在误导吗?”
“你的意思是,寒蝉令牌是公子彻在故布疑阵。”宁陌道,“但你刚才明明说与寒蝉有些渊源。”
“不错,但不是替寒蝉杀死陈松、吴祺这些人的渊源。”
“所以说,你的确知道我妻子被杀的真相?”
“现在还不知道,但在处理完公子彻这个麻烦之后,我会帮你查出来。”
宁陌的目光阴冷,嘴角紧绷,似乎心中正在反复思忖。
“你我合作,有利无害。”贾逸道,“宁都尉,你应该早就意识到了,我并不是你的敌人。”
“可是,我们也并不是朋友。”宁陌道。
“不是朋友,就不能合作了?”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如果这只是你的缓兵之计呢?”
“对。所以你只能赌一次。”贾逸道,“你只有一次机会。在我身上,你已经挖不出太多的东西,但如果继续追查我,对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无疑是种掣肘,我将不得不对你进行反击。不合作,就是两败俱伤;合作,才能相得益彰。”
宁陌道:“能不能说一下,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在东吴这五年,我一直如履薄冰,每做一件事都要思前想后,确保万无一失。但今天不同了,公子彻已经将我逼到了绝境,如果我依然束手束脚,无疑是坐以待毙。”贾逸道。
“公子彻是谁,你查到了?”宁陌问道。
“没有,所以我准备放手去查。原先一些不大合适的手段,只要不被发现的话,倒也无妨。”贾逸看着宁陌,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宁陌低头沉吟片刻,抬头道:“成交。”
“一言为定。”贾逸转身离去,却在门口站住,“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查虞青?在她身上发现了什么?”
宁陌恍然,原来贾逸并不知道,虞青和吴祺一起出现在秋意阁,也不清楚虞青很可能就是吴祺一案的幕后之人。他掩饰道:“这是我和她之间的私怨,与贾校尉无关。”
“好,那接下来,我查公子彻,你查虞青。”贾逸道。
“希望你能活下来。”宁陌道。
“彼此彼此。”贾逸推开门,浓重的夜色压了过来。他上身微微前倾,按着腰间长剑,义无反顾地投入黑暗之中。
年迈的张昭坐在竹席上,身子微微后仰,眼睛半睁半眯地看着天空。
他的对面坐了五六个中年人,是淮泗系中掌权的一代,正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吏治整顿以来,淮泗系士族已经集会了好几回,推举他们几个前往张府,督促张昭出面向至尊反对新政。几个人结伴去了张府,才知道张昭一早前往郊外散心了。好不容易在城外寻到张昭,说完了大家的意见,张昭却又是这个表情。
又过去了一段时间,其中一人按捺不住,道:“张公,现在有消息传了出来,说暨艳还要推行什么稽考,还要再裁撤掉两三成官员。如果此贼奸计得逞,那我们以后还有什么活路?”
另一人随即接口:“不错,这人也忒大胆子,竟然与我们淮泗系为敌,真是活腻歪了。张公,如果我们还没有动作,岂不是被人看扁了?”
“对。要我说,暨艳是寒士出身,无根无底。我们只要说动至尊,让他没了靠山,扳倒他简直轻而易举!”
“至尊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任凭一个寒士搅乱朝政,现在到处人心惶惶,社稷将倾,他难道看不到?”
“实在不行,我们找人杀了暨艳,然后嫁祸给江东系。”
听这些人越说越离谱,张昭用手杖撑着地,在长随的扶持下站了起来。他们所处的地方是一处土坡,可以远远地眺望到武昌城的城墙。众人相互递了个眼色,都站了起来,跟在张昭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