暨艳坐了下来:“那是自然,议案一定要做得精细。不过,如果我是贾逸,就从顾谭那里入手,不管如何威逼利诱,一定得让顾谭开口……”
徐彪敲了敲长案,面色不悦地看着他。暨艳讪讪地笑了下,停住话头,目光向木简上看去。
出乎贾逸的预料,他很容易就见到了顾谭。
在顾家大宅外亮了下解烦营腰牌,通报姓名还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大门就打开了。跟着长随走到偏厅的时候,顾谭已经坐在那里迎客。这位世家公子身着一袭青衫,在长案后正襟危坐,目光却没有落在贾逸的身上,似乎在看很远的地方。明明年纪不到二十,看起来却像个中年人。看到贾逸进门,顾谭不亢不卑地起身行礼,然后又一言不发地坐了回去。
贾逸也不寒暄,直接问道:“顾公子,朱治老将军故去的消息,你是否已经听说了?”
顾谭点了点头。
“那他死于何种方式,你知道吗?”
“听说是被毒杀的。”
“你带到驿馆的桂花糕里有毒。”贾逸飞快地接了一句,“那盒桂花糕,听说是太子孙登赠予朱治老将军的,可有此事?”
“人是我杀的。”顾谭面无表情。
贾逸怔了一下,完全没想到顾谭会这么快揽下罪名。恍惚间,他听到顾谭身后的屏风发出了些许声音,似乎后面还藏着人。贾逸故意停顿了一会儿,屏风后的声音却已经消失了。桂花糕中有毒,这个消息应该不是从自己这里泄露出去的。提审的时候,好几名长随都曾说过,亲眼看见朱治是在吃桂花糕的时候暴毙的。朱治的家人没有去都尉府报官,而是前去吴王府禀告,肯定也是考虑到桂花糕有问题,担心牵连太子。屏风后面的人,是太子吗?是在吴王府中得到消息后,连夜出宫跟顾谭商议对策的吗?只是这招丢车保帅,实在不甚高明。
“下官没有听清,恳请公子再重复一遍。”贾逸道。
“毒是我下的,跟太子无关。”顾谭面色淡然。
“既然公子这么坚持,下官只好先将公子缉拿归案了。”
贾逸的话音未落,就听屏风后响起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姓贾的你胡扯什么?看不出来这是顾谭怕有损太子清名,主动揽罪上身?你真是个蠢货,枉费我刚才还一直夸你。”
贾逸转头看去,只见一个高挑个子的年轻人从屏风后跳了出来。这人头发眉毛都稀稀疏疏的,塌鼻梁,额头又光又宽,还穿了件过于肥大的衣服,看起来很是可笑。贾逸心中却微微一震,出来的竟然是诸葛恪。他是诸葛瑾的儿子,心思敏捷,善于应变,从小就有“江东神童”的美名。据说有一次孙权大宴群臣,酒至半酣之际,命人牵进来一只驴,在驴子的脖子上挂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诸葛瑾”。就在众人大笑之时,当时年仅六岁的诸葛恪却不慌不忙地找来支笔,在木牌下添了“之驴”两个字,然后大摇大摆地牵走了驴子。
诸葛恪走到顾谭跟前,道:“刚才不是都商议半天了,别什么都急着往自己身上揽,这事情还没弄清楚,你就自己坐不住了。现在弄得好像太子真杀人了一样。”
顾谭的脸色微红,辩解道:“我不想太子受辱。”
诸葛恪没有理他,转身看着贾逸道:“人不是我们杀的,跟太子也没什么关系。你赶紧回解烦营,生堆火把脑袋好好烤一下,什么时候脑袋里的水都烤干了,再来跟我们说话也不耽误。”
贾逸从怀中掏出一个皂色布包,在长案上摊开,里面是碎成粉末的芙蓉桂花糕。
他轻声道:“桂花糕里确实有牵机药,不过分量不足以让人毙命。所以,我觉得朱治并不是被芙蓉桂花糕毒死的。”
顾谭刚要说话,却被诸葛恪一把按下。这位诸葛公子笑道:“看来你脑子里的水并不多,这就好办多了,我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既然知道朱治不是我们杀的,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我只说朱治不是被桂花糕毒死的,没说不是被你们杀的。”贾逸道,“在案子没破之前,你们仍有嫌疑。”
“好,滴水不漏。”诸葛恪嬉笑道,“姓贾的你果然厉害。”
“我登门拜访,是想问几个问题,弄清楚了这几个问题,对你们对我都有好处。这盒桂花糕是怎么来的?”
诸葛恪没有出声,用胳膊肘捅了顾谭一下。
顾谭开口道:“朱治太傅到了武昌之后,太子就交代我买一件礼物赠送,并且要求不要太过奢侈,怕他老人家心生厌烦。我打听到朱治太傅喜欢吃桂花糕,就去西城雅致轩买了两盒上品。拿回吴王府,我们一起品尝后,认为味道很不错,就由我将剩下的一盒送到了驿馆。”
“你是说,你买了两盒,随意打开一盒吃过之后,送走了另外一盒?”贾逸问道。
“是的,买的时候也是随意挑了两盒。”顾谭道,“得知太傅被桂花糕毒死后,我们……我连夜赶去雅致轩,把剩下的二十多盒上品全买了下来,打开后没发现一盒有毒的。”
贾逸皱起了眉头,这盒桂花糕从买来到送去,中间没有旁人下毒的机会,那即是说,毒是驿馆的人下的?
“你现在明白了吧?”诸葛恪道,“你看,桂花糕是甜的,牵机药是苦的。他明白在桂花糕里下牵机药,少了毒不死人,多了会被发觉,却还是往桂花糕里下毒了,这是有人想嫁祸太子,毒杀朱治倒是其次!”
不愧是诸葛家的子弟,脑子确实灵光很多。贾逸不动声色,道:“我有一件事想不清楚,凶手是如何下毒毒死朱治的?”
诸葛恪目光炯炯:“这么简单的问题,你都想不出来?牵机药是苦的,朱治这两天吃下的东西里,还有哪样是苦的?”
贾逸猛地抬头,看着这位其貌不扬、口无遮拦的诸葛公子。还没等贾逸出声,他已经不耐烦了,道:“汤药!”
“诸葛恪!”顾谭怒气冲冲,喝道,“你乱说什么!”
一个太过持重,一个太过轻浮,这两个人虽然都是江东才俊,到底还是太年轻了。贾逸接住诸葛恪的话头,重复道:“汤药……我来之前,已经命仵作剖验尸体。牵机药毒发迅速,若真是汤药所致,一定还会在肠胃中有所残留。”
“这怎么成!”顾谭紧张道,“你们怀疑至尊,这是大逆不道!”
“不关至尊的事,我们怀疑的是前去诊病的御医。这跟朱治吃了桂花糕被毒死,要怀疑的是做糕点的厨子,而非太子,是一个道理。”诸葛恪嬉皮笑脸道,“姓贾的,我说得对不对?”
“不错,在提审的时候,我就已经注意到了这点。”贾逸道,“所以我的下一个问题是,二位是否了解那位御医?”
“知道。这个御医叫陈松,出自少府,医术还算可以,每旬当值两次。”诸葛恪抢先答道。
“现在何处?”
“他前天刚上过值,今天没事儿,应该在位于南城百花巷的家中。”诸葛恪摩拳擦掌,“姓贾的,我们要去拿他问案?”
“我问过驿馆中的长随,陈松每天傍晚去一次,亲手煎药,说是只有他才能把握好火候。煎完药后,也是由他将汤药送至朱治将军处,等朱治将军服下才会离开。”贾逸道,“我先前还有疑问,为什么朱治将军毒发的时候,刚好在吃桂花糕,似乎是有人故意将嫌疑锁在了你们身上。”
“既然汤药是陈松亲手煎熬,亲手奉送,他自然能把握时机。他在汤药和桂花糕中分别下毒之后,劝朱治太傅先喝下汤药,再用桂花糕抵消苦味也说不定。”诸葛恪摇头道,“不对……你是在暗示,这个陈松毒杀朱治的目的,是陷害太子?”
“不错,我的最后一个问题就是,太子最近是不是要做什么事,惹得人来对付他?”贾逸轻声问道。
诸葛恪和顾谭交换了一下眼色,脸上的表情都变得严肃起来。
贾逸没有开口追问,在这种问题上,世家子弟们的嘴都很严。再等一会儿,驿馆的剖验结果应该就会验证自己的推测,这个案子就不再是一桩毒杀案。这个御医如何能知道太子送朱治的礼物是桂花糕?为何笃定自己会被派去给朱治诊病?能同时确定这两件事,他背后之人地位肯定不会太低。贾逸想起来,前几天拜访朱治,曾经向他问起过公子彻。朱治虽然矢口否认,但当时的表情,像是想到了什么。陈松的背后,会不会就是潘婕说的那个公子彻?会不会是等贾逸走了之后,朱治前去质问公子彻,结果被灭口了?
“太子最近的确在推行一件事,但是不能告诉你。”顾谭道,“请见谅,贾校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