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逸没有回答。
“至尊这个人,虽然表面仁厚,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孙梦道,“他这么做,等于说这个案子非你接手不可。这也意味着,这个案子棘手得很,一旦出现问题,他随时都可以把你当作弃子抛出去。”
贾逸点了点头。孙权的性子,通过这几年的接触,他早已了然于胸。在这位江东之主的眼里,凡事没有黑白,只有利弊,自然也就没有不可以用的手段,没有不可以舍弃的情义。只是这次朱治被杀,究竟有什么隐情,非要用贾逸来查?
终于到了驿馆,贾逸发现门口换成了羽林卫,应该是孙权刚刚派来的。他走上前去,冲羽林卫晃了下腰牌,和孙梦一起走进院中。无关人等都已经被清了出去,整个院子里显得空落落的。绕过萧墙,贾逸看到正房门口放了一张木榻,朱治的尸体就摆在上面。
贾逸环顾四周,只见一名仵作束手站在角落里,看衣衫装扮似乎是吴王府里的。他皱起了眉头,更加觉得奇怪。从侍卫到仵作,都出自吴王府,这是为了表明孙权的重视,还是有其他的原因?
贾逸走上前去,仔细端详着尸体。尸体面色发青,口鼻中都有干涸的血迹,胸口的衣襟已被扯烂,手脚四肢痉挛扭曲,两只苍白僵硬的手蜷曲着,显然是死前经历过剧烈的挣扎。想起前几天,朱治不怒自威的模样,贾逸不禁摇了摇头。
“死于何种毒药?”
仵作讷讷道:“从中毒的迹象来看,可能是牵机药。”
“可能?”
“朱太傅位高权重,小人不敢亵渎尸体。”仵作眼神闪烁。
听仵作的口气,似乎是在等着贾逸下令,那剖验尸体后不管发现了什么,自然都由贾逸承担了。
孙梦轻轻扯了下贾逸的衣袖:“你看他的胡须和指缝。”
贾逸的目光落在尸体嘴边的胡须上,那里有一小撮微微发白。他找来一块布帛垫在下面,用一根竹签小心翼翼地在胡须上拨弄,收集了一些白色的粉末。一转头,又见蜷曲的指缝间也有些白色的粉末,跟胡须上的一模一样。他皱起眉头,将布帛放在鼻端下轻轻嗅着,有一丝芳香清甜,似乎是很熟悉的味道。
抬起头来,贾逸发现不远处的一张长案上,放着一个做工精细的锦盒。他走上前去,打开盒盖,几枚雪白的芙蓉桂花糕映入眼中,那股芳香清甜的味道袅袅入鼻。他记得这个锦盒,是前几天来拜访朱治时,那个叫顾谭的少年带来的。
“是被糕点毒死的?”孙梦小声问道。
“不好说。”贾逸看了眼仵作,道,“不剖验尸体的话,一切都只能算是推断。”
“那接下来,要让仵作剖验尸体?”
“不,先提审。”
贾逸已经明白了,为什么孙权在面对那么多质疑时,仍命他署理此案。并不是这个案子不好查,而是线索太明显了,凶嫌已经呼之欲出。只是这个凶嫌的身份太过特殊,是至尊自己的儿子——孙登。侍卫和仵作都换成吴王府的,就是为了掌控消息。贾逸这边查到什么,孙权那边就知道了什么,而且绝对不会外泄。
提审进行得相当顺利。在驿馆服侍的下人交代,朱治是在吃芙蓉桂花糕时,突然毒发暴毙的。仵作也验出芙蓉桂花糕里确实有牵机药。这盒桂花糕是顾谭送来的,说是太子孙登探望太傅朱治的礼物,里面还有孙登的亲笔信。看样子,顾谭在桂花糕中下毒,是目前最合理的结论。
但任谁想想,都不会认为顾谭是凶手。江东顾家的长子顾谭素来以稳重周正闻名,怎么可能蠢到亲自送毒药杀人,毒杀的还是素无仇怨、名动天下的太子太傅?若是将这个结论通报天下,不但朱治家人不服,朝中诸臣不服,恐怕连曹魏和蜀汉都会大做文章。顾谭不会毒杀朱治,那凶嫌自然就落在了孙登身上。但这位储君会派自己的“四友”之一,带着装有自己亲笔信的芙蓉桂花糕,上门去毒杀自己的老师吗?谁会这么蠢?可如果两个人都不是凶嫌,那真正下毒之人是谁?要怎么才能把他找出来?
贾逸走出厢房,围着朱治的尸体转了几圈,眉头始终紧锁。
牵机药啊……他心中忽然一动,想起了什么。贾逸快步走到长案旁,拿起一块芙蓉桂花糕,轻轻嗅了几下,只有一股香甜的味道。他将桂花糕掰成几块,逐一放在鼻端轻嗅,才闻到些许淡淡的苦涩味。
孙梦道:“你闻它做什么?刚才那个仵作不是说这东西有毒吗?”
贾逸道:“牵机药是用马钱子炮制而成的,味道极苦。但这块桂花糕嗅起来,没有多少苦味。”
“桂花糕是甜的,牵机药是苦的,在桂花糕里掺杂牵机药,自然要少放一点。不然朱治一口咬下去,发现很苦的话,一定会意识到有问题。”
贾逸将桂花糕放入盒中:“那你想过没有,如果为了让苦味不那么明显,减少了剂量,反而会导致毒性不足。”
孙梦犹豫了一下:“可朱治就是吃桂花糕时死的,这证明毒性足够了。”
贾逸摇头道:“不尽然,现在可以下令,让仵作剖验尸体了。”
“桂花糕里有牵机药,他又死于牵机药中毒,结果不是明摆着吗?还用得着剖验尸体?”孙梦眨了眨眼。
“不,有些时候看起来很笃定的事情,结果往往会让人意想不到。”贾逸走到院中,抬头看着微亮的天色,“你守着剖验吧,我要出去一趟。”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你还要出去?”孙梦道。
“要去确认一件事情,这个案子才能继续查下去。”
房间里没有掌灯,四下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
暨艳坐在黑暗中,思绪万千。他本是寒士出身,入仕十多年,才升到县丞的官位。而且这个县丞,还是吴郡娄县的,几乎没人愿意去。吴郡是江东士族聚居的地方,郡内的那些世家子弟,大多飞扬跋扈,不服律法,让历任县丞很是头疼。暨艳上任之后,在官署外挂起五色大棒,张贴戒律,第一天就捉拿四名纨绔子弟,分别杖罚二十棍。有世家家眷闹到官署,也被差役拘捕拿下,投入大牢。他不但顶住了熟人的说情,就连郡守的提点都置之不理,一时间刚正不阿的清名传遍天下。
暨艳此举得到了朱治的欣赏,被介绍给了张温。张温与他深谈一番,与朱治共同向孙权推举他为选曹侍郎。暨艳在选曹里不过三年,因为不畏权贵、行事公正,又被孙权擢升为尚书,一路飞黄腾达。暨艳知道,自己在官场中几乎毫无根基,除了朱治、张温,人人都不待见他。按照常人的想法,既然到了这一步,很多事都可以放下了,低调一点,圆滑一点,指不定日后还可以再往上进一进。但暨艳不能,他总觉得官场不该是这样的。
一个从底层爬到高位的人,通常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变本加厉地掳掠贪腐,一种是意气风发地改换朝局。暨艳属于后者,他看不惯文官贪财、武官怕死;看不惯凡事都是意气之争,不论对社稷、对百姓的利弊;看不惯冗官庸官尸位素餐,不理政务。他觉得,如果消除了派系之争、冗官庸官这些内耗,东吴就会国力大增,拒蜀抗魏不在话下,说不定还能一统天下。在选曹任了三年侍郎,做了大半年尚书,暨艳觉得整个吴国上下,能做这件事的只有他一人。虽然这件事很难,但就算粉身碎骨,他也要试一试。
门轴发出嘶哑的声音,亮光随之照了进来。暨艳抬头,看到徐彪走了进来,便换上一副笑脸:“怎么满面愁容?”
徐彪摇头道:“参劾贾逸的奏章递了上去,至尊不但留中不发,还命贾逸梳理朱治一案。我们第一步棋,完全走错了。”
“是啊,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这贾逸明明也拜见过朱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有些嫌疑,至尊竟然还把案子交给他查。看来贾逸在至尊心里还是有点分量的。”
徐彪道:“这个先按下不提,朱治怎么好端端地被毒死了?会不会跟我们要做的事有关?”
“不会。准备整顿吏治这件事,只有我们几个人和太子知道。就算泄露出去,他们要下手的对象也会是你我,不会是朱治。”暨艳道,“朱老将军性子刚直,得罪过不少人,可能是他的仇家做的,跟我们无关。”
徐彪道:“就算真是这样,情况也对我们不利。有流言说朱治是吃了芙蓉桂花糕,被毒死的。那东西是顾谭送的,他好像已经被解烦营抓起来了,好像还多多少少牵涉了太子。朱治被杀,太子自顾不暇,张温孤掌难鸣,要不整顿吏治的事先放一放?”
“不,这事儿不能停。好不容易得到太子首肯,至尊默许,怎么能停下来?一停,就不知道要等到何时了。”暨艳有些急躁,“我总觉得,这个案子不会太复杂,贾逸很快就会查清楚真相,到时候我们就见机行事,浑水摸鱼。”
徐彪长叹了一口气,知道暨艳如今心中并无对策,只是不愿放弃罢了。做过几年同僚,暨艳这个人的品性他是佩服的,但就是性格过于刚直,又急于求成,让他忧心不已。
“好吧。不过现在从贾逸那里下手,已经不可能了。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直接全面铺开,就用这个案子做由头,给我两天时间,让我好好想想。”暨艳忽然道,“不过话说回来,朱治这个案子确实有点棘手,如果你是贾逸,你准备怎么查?”
徐彪摇头道:“查案的是贾逸,又不是我,想这些有什么用?你如果现在有空,我们就草拟个议案。这次一定要仔细斟酌,把握好尺度,确定是否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