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逸笑笑作罢,这些年他在别人眼中不是奸诈狡猾之徒,就是心狠手辣之辈,对他有好感的人并不多。被这样对待,已经算是不错了。很快顾谭就被唤了进去,留贾逸一人枯坐等待。顾谭是顾雍的儿子,与诸葛恪、张休﹑陈表并称为太子孙登的“四友”。这四人中既有淮泗系之后,又有江东系之后,还有独臣之后,背后势力如犬牙交错,竟然彼此交情都还不错。只是不知他日孙登继承大统之后,又会是个什么状况?
仅仅盏茶时间,顾谭就出来了。贾逸起身,跟着长随一起走进正堂。贾逸行过礼,不亢不卑地坐在侧席,一言不发地看着朱治。朱治正在吃药,汤药从唇边洒下几滴,在白色麻布便服上留下了几点暗色污渍。他放下药碗,面色看起来有些灰暗,还在不住咳嗽。
“怎么,坐不住了?怕我因为婕儿的事情找你麻烦?”朱治开口了,声音听起来仍旧很洪亮。
“下官本以为老将军会相招询问……”
“有什么问的?这件事我很清楚,婕儿没能杀得了你,反而死在你的手上,是她咎由自取,怪不得你。”
贾逸的心中一震:“老将军知道潘婕要杀我?”
“别想多了,杀你不是我的主意,是她自己的。我虽然看不起你,但也明白至尊需要你们这种人,去做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朱治道。
“如果潘婕得手,那我现在岂不是成了一具尸体?”贾逸问道。
“如果你被她杀了,那也只怪你徒有虚名,同样怨不得她。”
“老将军说得很有道理。”贾逸笑了笑。
“不必担心潘家报复,他们对这个特立独行的旁支女儿,一向不闻不问,绝对不会为她出头。不管婕儿是被你杀死,还是被你逼死,都不会有人找你麻烦,没有必要惶惶不可终日。”朱治说完,又剧烈咳嗽起来。
贾逸顿了顿,问道:“既然老将军知道潘婕要杀我,那知不知道幕后指使之人是谁?”
朱治摇了摇头。
“那老将军知不知道公子彻这个人?”
“公子彻?”朱治重复了一遍,皱起眉头问道,“他怎么了?”
“潘婕失手之后,我故意说了些话,激怒了她。她提到一个人,名叫‘公子彻’,言语之间很是信任,应该就是这次刺杀的幕后指使之人。”
“没听她说过。”
“一次都没有?”
“没有。”
贾逸有些失望,刚刚朱治的表情,分明是想起了什么。
“对了。你既然来了,那我就跟你提个醒。”朱治道,“现在有些人说你是至尊的心腹,你觉得呢?”
“心腹一说未免有些夸张了,我只不过算是个独臣。”贾逸道,“能称为至尊心腹的,恐怕只有诸葛瑾他们。”
“既然明白自己的身份,那就好说了。我和张温最近要做一件大事,可能会引起轩然大波,估计不少人都会反对,什么手段都可能用上。你不要因为婕儿的关系,将我视为对手,趁乱出手,阻拦那件事的推进。”
仅凭那几句话,贾逸自然不会对朱治打消疑虑,所谓的开诚布公,很多时候都是虚与委蛇。
贾逸岔开话题,问道:“老将军说的大事,到底是什么事?”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不必多问。”
“若是至尊要我对你们出手呢?”
“不会。这件事对至尊最有利,他不会看不透。”
贾逸还想再问,却见朱治已经端起了茶碗。怪不得先前顾谭那么快就出来了,这老将军行事可谓干脆利落,话刚说完就撵人了。
贾逸只好起身,拱手作别,离开驿馆。刚出大门,就见秦风披甲带刀,牵了两匹马站在对面不住张望。
贾逸奇道:“你怎么来了?”
“我这不是怕朱治难为你嘛,就带齐了家伙在这儿等着。万一有个不测,我立刻冲杀进去,接应你。”秦风围着贾逸转了个圈,打量一番,“怎么,那老头儿没难为你吧?”
“没有。”贾逸问道,“萧闲呢,他没来?”
“他说你肯定不会有事,一大早就去逛什么胭脂水粉铺子了。”
胭脂水粉铺子?贾逸有些茫然不解。没听说萧闲有心仪的姑娘,他去逛胭脂水粉铺子做什么?
闪电在乌云深处犹如毒蛇一般肆意翻滚,震耳欲聋的雷声此起彼伏,周围充满了暴雨来袭之前的土腥味。暨艳站在选曹曹署门口,抬头看着厚重的乌云快速卷过天边,以灭顶之势压下来。几点雨滴落在颈间,身上泛起一丝凉意,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未几,倾盆大雨如注而下,将他全身衣服淋透,衣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让人很不舒服。
暨艳走回院中,左、右两侧的厢房门窗紧闭,书吏们都早已回家,只有几个当值的兵丁在屋檐下躲雨。看到暨艳漫步雨中,有个哨长连忙拿起一柄油纸伞跑过来,递给了他。
暨艳握着那柄油纸伞,在雨中站了很久,终究还是摇摇头,没有撑开。他信步走到后院,推开了次厅的门。眼前骤然暗了下来,暨艳站了一会儿,才适应了屋内的光线。目之所及都是一堆堆木简,码放得整整齐齐,足有半人高。木简之间,只留下一条条狭窄的过道,仅容一人侧身而过。在房屋的角落里,晃动着微弱的光亮,映出一个正在伏案疾书的人影。那是徐彪,官居选曹郎,在这间屋子里整理这些木简,长达半年之久。暨艳脱下湿透的衣服挂在墙上,小心地从书简中穿过,向徐彪走去。徐彪已经年过四十,跟暨艳一样,都出自寒门。二人同署为官十多年,脾性相投,经常在闲暇之余议论时事。起初暨艳是徐彪的属官,后来得吴王赏识,一路擢升,成了徐彪的上司,二人交情依旧很好。
“怎么不多点几盏灯?”暨艳站在长案旁问道。
徐彪头也没有抬:“屋内都是木简,我怕烛火太多,容易失火。”
“梳理文武百官的人际关系一事,极为机密,只能由可靠的人来做。这半年来,可真是辛苦你了。”暨艳道。
“没什么,职责所在。”徐彪顿了顿,“不过就算到了现在,我还是有些怀疑,你说的那件大事,能办成吗?”
“能,太傅朱治和中郎将张温都会支持我们。”
“可是我听说,前晚的宴会上,那满座宾客没有一个给你好脸色的。”徐彪笑道。
暨艳有些尴尬,索性脱了靴子,在徐彪对面坐下。他看到徐彪用手在鼻端下扇了扇,不满道:“都是做大事的人,别在乎脚臭这种小事。”
徐彪摇了摇头,没有反驳。
暨艳道:“那些宾客,不,满朝文武都不过是冢中枯骨,何足为惧?你看看这些木简上的记载,如今朝中大小官职,有九成以上都被淮泗系或者江东系把持。这几年就连举荐个孝廉,都得跟他们沾亲带故。再这样下去,以后占据官职的都是些权贵子弟,酒囊饭袋,指望他们去抵御曹魏还是蜀汉?可能吗?”
“你再发牢骚也没用,即便朱治和张温算得上高官,只凭他们两个人支持,难道就能成事了?”徐彪叹气道,“就算大厦将倾,你我势单力薄,也不是力挽狂澜之人。”
“不是还有太子孙登吗?”
“太子仁厚,优柔寡断,性情温和。如果此事阻力太大,第一个半途而废的恐怕就是他。”
“就算太子指望不上,还有至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