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是昨晚贾逸说给潘婕听的,如今从宁陌口中说出来,只能证明一件事——昨晚的那条小巷,宁陌也在场。
“而且,杀死潘婕的兵刃上淬满了毒药,以贾校尉的身手,没有必要这么做。更为重要的是,从潘婕手握匕首的姿势和伤口所处的位置来说,更像是自杀。”
贾逸道:“你有没有想过,潘婕是被我逼迫自杀的?”
秦风上前一步:“老贾你说什么胡话!”
“并没有证据能证明此事,除非贾校尉亲口承认。”宁陌道。
“你说要来问我几个问题,大概不是问这些吧?”对于如何应对官府,贾逸昨晚已经想好了几种方法,就算不能说万无一失,也不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可今日上门的这个都尉,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出乎贾逸的推算,不是个容易对付的角色。
“自然不是。”宁陌挥了下手,解烦卫们鱼贯而出。他面容阴冷地瞟了秦风和萧闲一眼,做出了个“请”的手势。
秦风怒道:“这里是‘镜花水月’,不是解烦营!你想让我们出去,我们就得出去?”
萧闲却看着贾逸,问道:“你自己可以应付?”
贾逸点了点头。
萧闲拍拍秦风的肩膀:“你说得对,这里是我们的地盘,谅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我们就在外面等着好了。”
说完,萧闲负手而出。秦风只好冲贾逸使了个眼色,跟着走了出去。宁陌转身关上房门,坐在贾逸对面。
他的眼睛低垂,声音很轻:“你是不是寒蝉?”
不啻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贾逸看着那张苍白的脸,下意识地问道:“什么?”
“当一个人明明听清了问题,还要求对方重复的时候,多半是在争取时间,思考如何回答。”宁陌冷然道,“但我不介意再重复一遍,你是不是寒蝉?”
“寒蝉是什么,你知道吗?”贾逸强笑道。
“贾校尉在进奏曹时,曾经追查过寒蝉,那你又知不知道?”宁陌看着贾逸,目光阴冷。
“没有定论,可能是蜀汉间谍,可能是汉帝间谍,也可能是魏王曹丕设下的一个圈套。”
“我倒觉得,寒蝉很可能不是一个人。”宁陌道。
一瞬间,贾逸泛起了无数个念头,甚至想出手杀了这个都尉。他勉强按捺住冲动,道:“不是一个人,难道会是一尊神?”
“应该是个称号,或者是个职位。”
贾逸暗地里松了口气,原来宁陌对寒蝉只是揣测,并未接触到真相。
“难道我猜错了?”宁陌忽然道。
“猜错?何出此言?”贾逸道。
“在我说寒蝉很可能不是一个人的时候,贾校尉的嘴角紧绷,眉头上扬,右手青筋凸显,是在全神戒备。但当我说出猜测时,贾校尉的嘴角松弛,眉头平复,右手青筋隐去……”
“你说寒蝉不是一个人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识破了寒蝉,自然心情紧张,期待你说出真相。但所谓称号和职位的猜测,未免太荒唐可笑,所以才泄了劲,整个人松弛下来。”贾逸讥讽道,“宁都尉,看事情不要带着成见,疑人偷斧的故事,你应该也听说过吧?”
“承蒙贾校尉赐教。”宁陌不卑不亢地回了一句。
“既然你也不知道寒蝉到底是何方神圣,又为什么会怀疑我是寒蝉?”贾逸问道。
宁陌从怀中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布包,放在长案上,一点一点地展开。布包里,是一支小巧的熟铜弩箭和几枚犹如铁针一般的暗器。
“贾校尉认不认得这些东西?”宁陌的目光依旧低垂,声音冷得犹如刀锋。
“认得。”贾逸没有一丝迟疑,“是我的东西。”
“宁某在解烦营数年,见识过不少奇技淫巧的东西,但像这种不计成本和工时投入的上乘暗器,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不像是吴、蜀、魏任何一方的东西,不知道贾校尉是从哪里弄来的?”宁陌的语速很快。
“丹阳豪族,宁都尉听说过吗?”
“当然听说过。丹阳出产好铁,羽林卫和枭卫的铁剑都是由丹阳豪族打造供给的,就连解烦卫的佩剑也有部分出自那里。”宁陌道,“可是丹阳那边只有好铁,并不产铜,更没有能打造出如此精巧暗器的工匠。”
“不错。这些东西并不是丹阳豪族自己打造的,是他们早年间偶然遇到一伙来自琼州的客商,花了大笔黄金买下的。我从魏地逃到吴国后,得到丹阳豪族中的好友倾力举荐,走了孙尚香的路子进入解烦营。临行前,他送了我这些东西,权作防身之用。”
“琼州的客商……贾校尉,琼州与我吴地隔着茫茫大海,鲜有船只来往。而且琼州岛上多为化外之民,割地自据,根本无法派人前去查验。你就算是在扯谎,也让人无可奈何。”
“你问,我就答。至于信不信,那是你的问题。”贾逸道,“仅凭几枚暗器就怀疑我是寒蝉,也得我认才行。”
“那是自然。我手中还有其他的疑点,就不再一一向贾校尉赘述了。”宁陌话锋一转,“潘婕死于自杀,这个我已经上报虞青部督,并且通报朱治太傅和都尉府了。”
“你这么做,只是为了方便查索我是不是寒蝉。”
“不错,贾校尉无须谢我。”宁陌道,“恐怕日后还要多多叨扰贾校尉。”
贾逸端起剩下的半碗豆粥,抿了一口,已经完全凉透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宁都尉请便。”
宁陌点了点头,起身轻轻推开房门。他并没有迈步走出房间,反而在门口停了下来。阳光从他的肩头斜射下来,落在地面的青石板上,映出明明暗暗的光影。院中的解烦卫们在整装待命,只等一个号令就上前拿人。萧闲坐在回廊上,悠然地看着这边。秦风早已拔刀在手,身后还站着几个劲装打扮的精壮汉子。
宁陌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转身向贾逸长揖至地:“贾校尉,保重。”
说完这句话,不等贾逸回应,他就大步离去,没有一点迟疑。
朱治这位安国将军、太子太傅,在吴臣之中极为特别。他早年就追随孙坚、孙策征战天下,深得信任和倚仗。孙策甚至将母亲及孙权、孙翊等幼弟,寄养在朱治家中。后来孙策遇刺身亡,朱治与周瑜、鲁肃、张昭一起拥戴孙权继位,是货真价实的元老勋臣。这么多年来,也全靠他征伐山越、镇抚东南,才保得东吴后方无忧。
按常理来说,朱治与周瑜等人共事,理应归属淮泗系。可他偏偏又出身江东吴郡,跟“顾、陆、朱、张”中的朱桓朱家还有点沾亲带故。血浓于水的道理,大家都很清楚。建安二十四年,淮泗系与江东系争夺大都督一职时,朱桓曾派弟弟朱据以子侄礼节拜访朱治,十分委婉地提出要朱治认祖归宗,谁料朱治竟当即拒绝。朱桓素来心高气傲,哪能咽得下这口气,随后公布江东朱家只有他吴郡这一支,与丹阳朱治一支并无血亲关系。这看起来像是朱治与江东系的决裂,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在推举大都督一职时,朱治竟然舍弃了淮泗系的甘宁,按照孙权的意愿,选择了江东系的陆逊!
夷陵之战前期,陆逊几乎不被任何人看好,麾下诸将牢骚不断,难以弹压。朱治三番四次给身在军中的儿子朱然写信,要他凡事听陆逊安排号令,全力配合。后来陆逊大胜刘备,朱然军功甚丰,朱治却又上书,称一切都是孙权用人得当的结果。
身为元老勋臣,既不党不群,也不居功自矜,这两点让孙权非常受用,早将朱治视为继吕蒙之后的心腹之臣。如今又将他召来武昌,授予太傅之职,让他教授太子孙登兵法治军,可谓恩宠之极。
这样一位大人物,外甥女被人逼死,会做何反应?如果告诉他,是潘婕先动的手,他会不会相信?贾逸的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本来他是打算等官府介入之后,再面对朱治的。但谁料到,今天上午宁陌就登门拜访,很干脆地报了个自杀,仓促得让人怀疑是解烦营在护短。贾逸坐到了下午,朱治还未派人找他,看起来相当沉得住气。贾逸怕再等下去早晚生变,索性主动登门拜访。
到了驿馆之后,他才得知朱治感染风寒,吴王派来的御医正在诊疗,只得在花厅等候。与贾逸一起等候的,还有个十六七岁的世家子弟。他端端正正地坐在贾逸对面,身旁放了个锦盒,不时用脚去碰一下,看看是不是还在。除此之外的时间里,就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贾逸几次挑起话头,少年都是问什么答什么,从来不多说半个字。大半个时辰过去,贾逸只问出这世家子弟名叫“顾谭”,奉了太子孙登之命,前来探望朱治。看得出来,顾谭的回答虽然很有礼节,却极为克制。就是那种明明讨厌你,碍于家教,又不得不虚伪客套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