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尊?”徐彪疑问道。
“是的。张温要我们不必有顾虑,尽管放手去做,整顿吏治就是至尊的意思。如今冗官庸官太多,就拿咱们选曹来说,选曹尚书是我,侍郎连带你有四人,员外郎七人;这十二人中,做事的最多只有五人;而在这五人当中,敢于担当、不畏权贵的只有你我二人。”
“至尊真的要整顿吏治?”徐彪仍在追问。
“对。你想想,光一个选曹,就有七个官员不做事,其他曹署冗官庸官更是多如牛毛。这些人不光不做事,还分为江东系、淮泗系两派,相互掣肘,屡有攻讦。每一件公事,考虑的不是对错,而是利弊,有功必争,有过必诿。不但将朝局搞得乌烟瘴气,就连面向民众的各处官衙都是人浮于事,慵懒散漫。”暨艳愤愤道,“前阵子,我要调阅一份存档,竟然履行了九道手续,十几个人签押,存档耗时一个月才转到手上。选曹前去办事,尚且如此,面对升斗小民他们又会如何?这朝政已经到了……”
“子休!”徐彪加重语气,直接喊了暨艳的字,“我问的是,至尊是否授意要整顿吏治?”
“张温说,至尊听了太子登的禀报,虽然没有明示,但已经默许了。你想,整顿吏治,裁撤冗官,保的是孙家天下,至尊为何不支持?”
“你要想清楚,此事一旦开始,无异于变法。”徐彪道,“自古变法者……”
“无一得以善终。商鞅如此,吴起如此,晁错如此,”暨艳满眼热切,“但我们不一样!至尊是位明君,收复荆州、诛灭太平道、平定山越,都是不世之功。如果能整顿吏治,削弱江东系和淮泗系在朝中的势力,任命提拔一批寒门子弟,精兵强国不在话下,一统天下也指日可待!”
说到兴奋处,他猛地挥了下手臂:“到时候!你我都是元勋功臣,必定名垂青史!”
手臂带起风声,油灯随之而灭,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徐彪摸起长案上的火折,重新点燃了油灯,映亮了暨艳那张略显尴尬的笑脸。
“名垂青史什么的,就算了。只要对朝局有利,对百姓有利,那就试试吧。”徐彪从长案下拿出一卷厚厚的帛书,“你的这个方略我详细推敲过了,有些太激进的地方,都圈了起来,要仔细商榷一下。”
暨艳翻开帛书,草草看了两眼:“这么多都要暂缓推行,这吏治要整顿到什么时候?不行,不行,既然要做,就要以雷霆万钧的手段,摧枯拉朽,一举打开局面。”
徐彪道:“子休,我担心下手太快太狠,容易引起反弹。其实我们现在并没有什么可靠的后盾,张温出身江东四族中的张家,朱治不光跟朱家有牵连,还跟淮泗系说不清楚,至尊的心意到底是什么,我们也不能完全知晓……”
“大丈夫做大事,何必畏首畏尾!”暨艳打断徐彪的话,“如果我们没在短时间内做出大改变,莫说太子,恐怕连张温、朱治都要退缩。这事宜快不宜慢!”
徐彪沉默了一会儿,勉强点头:“好吧,就按你说的做。不过,稽考裁撤这个方案铺开之前,最好还是先拿哪个曹署试一下,免得流程中有纰漏之处。”
“我早想好了,解烦营!”
“解烦营?”徐彪急道,“他们的职权可是刺探军情、稽查百官,干的都是说不清的勾当,人脉更是错综复杂,能动得了吗?别被他们抢了先,把我们安个罪名,先下狱了。”
“不。我们要动的不是解烦营整个曹署,只要象征性裁撤一两个冗官就行。来个杀鸡儆猴,让别的曹署看看,解烦营我们都敢动,都能动,谁还敢有什么闲话?”
“子休,你的想法是对的,可解烦营中哪里有冗官?这个曹署是朝中最为精简的,里面那些都尉、校尉个个都是要命的人才……”
“有个人可以动,而且很多人都希望能动了他。”
徐彪沉吟了一会儿:“你是说,贾逸?”
“不错,他是从进奏曹叛逃过来的,根基不稳。虽说投了孙尚香郡主当靠山,但五年了仍旧是个校尉,可见孙郡主对他也不怎么上心。在解烦营中,他既不隶属左部督虞青,也不隶属右部督吕壹,不怎么受人待见。而且,前几天他跟朱治太傅的外甥女潘婕一起外出,潘婕不明不白地死了。解烦营给出的结论是潘婕自杀,信的人不多,都说是解烦营护短,还有传言贾逸妄图染指潘婕,潘婕不从以死殉节的。我们动他,可以说各个方面都不会有阻力,甚至有些人巴不得他失势,会暗中相助也说不定。”
徐彪却道:“不妥,贾逸虽然毫无根基,却办下了几桩大案,深得至尊信任。这几年虽然有不少人诋毁他,甚至罗织罪名,都被至尊视而不见……”
“他只是因为运气好,碰巧破了几个案子而已。我觉得至尊也不见得多看重他,如果真是恩宠,早擢升他当部督了,不会还是个校尉。”暨艳的双眼充满了亮光,“放心吧!你去拟个议案,我拿给张温、朱治看下,商量妥当之后,直接上报至尊。我琢磨着,这个议案下来,就算我们不在中间做什么手脚,也会有人想办法趁势把贾逸裁撤掉!”
徐彪还在沉默。
暨艳早已起身踱步:“裁撤掉贾逸之后,我们以此为参照,迅速在所有曹署中铺开,三个月内,裁撤四成以上冗官!”
贾逸将那盒金花燕支盖上,还给了萧闲。
萧闲瞟了他一眼:“真的不要?孙梦不是一直用金花燕支吗?”
“不要。这种东西,要自己买来送她才合适。”贾逸道,有些话他不想说明白。当年在公安城,贾逸跟踪孙梦到过一家胭脂铺。那家铺子掌柜给了他一盒金花燕支,说是孙梦买下留给他的。再后来,孙梦才开始用金花燕支,只是因为她以为田川曾经用过。
“你不说,她怎么知道?”萧闲道,“再聪明的女人,也是需要哄的,你不主动,怎么会有进展呢?你们都二十好几的人了,难道要孙梦姑娘一直等下去?万一到时候,孙郡主把她嫁给了别人,你怎么办?”
“我听秦风说,城中有名的胭脂铺你都转遍了,该不会是为了买这盒东西吧?”贾逸岔开了话题。
“当然不是,我是去打探消息。”萧闲道。
萧闲现在的产业越做越大,醉仙居、银钩赌坊、“镜花水月”都成了武昌城内数一数二的名店。尤其是“镜花水月”,已经成了高雅清谈之地,来往宾客都是豪门世家、高官显贵。“镜花水月”里姑娘们的素雅妆容,在荆扬一带已形成风气,引得不少女子效仿。城内大点的丝绸铺、首饰铺、胭脂铺跟萧闲都很熟络,有不少甚至把跟萧闲有生意来往作为招牌。世家女眷经常光顾这些铺子,闲言碎语说得不少,有心的掌柜们通常都会记下,来迎合她们的喜好。
“关于潘婕的消息?”贾逸道,“我记得她到武昌城的次数不多,能从这些铺子里问出什么东西?”
“所以说,你是真不懂女人。像这种世家女眷,大多会有一个或者几个闺房密友的圈子,就算她来武昌城的次数少,依旧会有不少传言。再碰上几个表面热络、背后诋毁的,还真能听到意想不到的消息。”萧闲道。
“你打探到了什么?”
“潘婕性子要强,喜好舞枪弄刀,在世家女眷中很是另类。参加过几次踏青、品茗之类的聚会,也是议论时政、点评百官,跟聚会氛围格格不入。有一点值得注意,她对你的厌恶始于去年,从去黄鹄山游玩的那次聚会开始,频频对你进行抨击。”萧闲道。
“大概是因为我逼死了陆延。”当初赴宴之前,由于心怀疑虑,贾逸详细阅读了寒蝉提供的情报。在对他有敌意的名单上,潘婕排行第二,原因就是跟陆延有关。
“不对吧。陆延是前年九月死的,直到去年六月,潘婕才表现出对你的厌恶。她就算反应再慢,也不至于过了大半年,才表露出来。”萧闲道。
“是吗?那是为什么?”贾逸心道,是寒蝉的剖析弄错了吗?
“去年五月,潘婕在一次聚会中,提到了一个人,言语之间多有崇敬。我觉得,她对你的态度转变……”
“那个人,是不是叫公子彻?”贾逸打断了萧闲的话。
“你怎么知道?”萧闲奇道。
“潘婕在失手后,提到了这个人。按照你的脾性,应该顺着公子彻这条线摸下去了?”
“可惜,查不出公子彻是谁。这个人很神秘,潘婕虽然屡次说到他,却对他的身份地位只字不提。就连关系最好的朋友当面问她,她也闪烁其词,只说博学多才、智绝超伦什么的。”萧闲道,“不过,城西那家烟水阁的掌柜倒说起一件事。潘婕今年来过一次武昌城,去他铺子里买水粉,指名要产自西域的玉绵胭脂,说是公子彻最喜欢的。”
“玉绵胭脂……我记得前几年,至尊正妻潘夫人曾经专门派人去西域采购,只有王室宗亲才用。”贾逸皱眉道,“难道,这个公子彻是王室宗亲?”
“但是在王室宗亲里,并没有单名彻字的公子。不过这个公子彻这么神秘,名字极可能只是一个代称。如果单从条件上来排查,最有可能的是谁,你心里有数吧?”萧闲道。
贾逸沉吟一会儿,抬头道:“太子孙登。”
他忽然想起,去驿馆拜见朱治的时候,碰到过孙登“四友”之一的顾谭,对他也是表面恭敬,实则厌恶。
“年方十六的东吴储君,才华横溢、谦和仁厚、礼贤下士,都说待他继承大统,必定是位明君。潘婕就算再骄傲,为他所倾倒也是寻常事。”萧闲道,“如果真是他要对你动手,那你的麻烦可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