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逸沉默了一会儿,道:“节哀顺变,我先走一步。”
萧闲伸了个懒腰,靠在石阶上,看着贾逸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晨雾之中。又隔了半晌,他从怀中拿出了一缕布条,迎着已经升起的太阳缓缓展开,遮住了明亮的光线。
这缕布条是压在大哥舌头下面的,跟贾逸衣服的布料一模一样。
秦风赤裸着上身,胸膛和右臂上缠满了白布,精神倒还算不错。他面前的长案上放着一个扁平的木盒,上面布满了刀痕,似乎随时都要散架。而木盒的缝隙中,隐隐浮着一层暗褐色的灰尘,像是血液凝固之后残留下来的。
“六十一个。”秦风咧嘴笑道,“这一路上,我一共杀了六十一个拦路的家伙。有几次都觉得差点回不来了,还好老天有眼,运气真好。”
贾逸叹道:“当初就说要派二十个枭卫随你一同前往,你看你这一路上,肯定凶险异常。万一有个闪失,岂不追悔莫及?”
“你要是派了二十个枭卫跟我一起,现在她们的尸体恐怕跟老秦我一起在长江上漂着呢。人太多的话,一来拖慢速度,二来容易暴露行踪,三来会被对方全力对付。”秦风颇为得意,“我跟他们交手,每次都留了些余力,让他们以为再加一点人手就能杀死我,结果给我连胜三场。最后彭泽渡口那一战,他们才醒悟过来,派了二十四个人合围我。幸好那天大雨,没有办法用弓弩,给我用破风刀、通背拳杀出了一条血路。不然啊,天火降字和血液凝固这两项秘术你绝对没可能弄清楚!”
说到这里,他才意识到萧闲没来:“咦?老萧呢?”
贾逸坐在了长案对面,道:“陈全死了。”
“什么?”秦风怔了一下,“怎么死的?”
“还能怎么死的?估计是三源道坛下的手。”贾逸道,“是我疏忽了,没想到他们会对陈全下手。这段时间,你和萧闲都要小心点。我回去跟孙郡主说下,给你们俩也派几个枭卫。”
“我用不着,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秦风挥了下手,“老萧那里,倒是得配点人手,他身手不行,很容易被盯上。”
“等他来了,我跟他说。”贾逸伸手拉过了木盒,“这里面装了什么,你打开看了吗?”
“没。这是给你的东西,自然是要你看。”秦风的样子很认真。
贾逸心头有点五味杂陈。当初故意酒后激起秦风,让他自告奋勇前去巨鹿,其实是做给吴王和其他人看的。张贤的地址,是寒蝉探查清楚的。而且通过寒蝉,可以更隐秘快捷地解开天火降字、血液凝固这两项秘术。但这样的话,无法让人知道他是如何解开的,反而会引起不必要的猜忌。眼下孙梦和萧闲似乎都产生了小小的疑虑,看来以后要更加小心行事。
而对于秦风,他一开始只不过想利用,就像在进奏曹时利用郭鸿那样。但或许这几年太过孤独的缘故,几次接触下来,贾逸有时会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些卑鄙。包括对萧闲的态度,如果不是他从没真正考虑过萧闲的安全,陈全也不会被太平道杀死。刚才看到萧闲失魂落魄的样子,贾逸甚至有冲动把一切都告诉萧闲。但他也很清楚,身为寒蝉客卿,要保守太多秘密,是不可能跟别人推心置腹、共同进退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像蒋济那样,推举他们为寒蝉客卿。
但寒蝉客卿,又岂是那么好做的?萧闲虽然心思缜密,但一没有官身门庭,二没有护身之术。秦风虽然武功高强,但对尔虞我诈、钩心斗角之事却一窍不通。别说寒蝉典客不会同意对他们稽考,就算是被准许参加稽考了,也是害他们送命而已。
“你跑什么神啊,老贾?”秦风打断了贾逸的思绪,“赶紧看看木盒里有什么。”
贾逸欠了下身,小心地打开了木盒。
映入眼中的,是两块白帛,还有几个火漆封口的精致铜瓶。贾逸将两块白帛摊开,上面却空无一字,他抬头看了眼秦风,发现秦风正惊得合不拢嘴。
“不会吧,那个老头耍我?”秦风愤愤道。
“如果是耍你,为什么还要准备这几个铜瓶?”贾逸问道,“也不会是被调包了,太平道没必要再弄个一模一样的木盒。”
他略一沉吟,拉过长案上的茶碟,手指蘸了些水渍,涂抹在白帛上。仅仅过了一会儿,白帛上面已经显露出密密麻麻的小字,还有配图,贾逸匆匆扫了一眼,确实是那两项秘术。他随手扯下秦风衣服上的一块白布,抓起笔迅速抄记起来。
秦风松了口气:“好家伙,那个老头也没说清楚,要是不知道这个法子,就算拿到了也没用。老贾,你怎么知道要用水弄湿才能看出来的?”
贾逸顿了一下,随即道:“这个东西叫矾书,早年我在进奏曹的时候,曾经见识过。出去别乱说,免得被人拿住做文章,说我跟进奏曹还有牵连。”
“这个还用你说,我自然知道。”秦风道,“嘿,孙姑娘来了。”
贾逸抬起头,正看到孙梦走进房中。
“我把天火降字和血液凝固两项秘术都弄回来了,老贾正在抄,等下就知道太平道是怎么玩的鬼把戏了。”秦风道。
孙梦满脸不相信,道:“天火降字和血液凝固不都是于吉的神通吗?萧闲在太平道里混了十多年,都弄不清楚。”
贾逸道:“所谓的秘术,不知道真相的话会觉得神秘莫测,进而产生敬畏崇拜之情,视之为神迹。一旦揭示了真相,就会觉得不过如此,只是障眼法而已。天火降字是先用产自蜀中梓潼的轻蚕丝缠成字形,沁入桐油浸泡七天之后,在蚕丝上涂满产自辽东玄菟的白磷,再刷上一层石蜡。显示这种神迹的时候,就用细麻线系住着力点,再像放风筝一般升到空中。蚕丝上的石蜡层会因为风力抖动而脱落,里面的白磷暴露过一段时间后,便会自行燃烧起来。这样远远看去就像是天上突然着火,继而现出字形。白帛上还说,天火降字这项秘术环节太多,不太容易成功,所以很少被运用。我查过记录,从张角开始传道,一直到现在,显示过的天火降字还没超过五次。”
“你是说,那天我们看到的天火降字,也是运气好才成功的?”孙梦道,“那要是当时失败了,岂不是……”
孙梦随即自己想明白了,在施展天火降字的秘术之前,那个于吉已经说完了所有的话。即便没有烧出“孙权必死,黄天当立”这几个字,也似乎并无不妥。成了,是锦上添花,让气氛更加诡谲,让流言散播得更快更广;不成,也不会变成笑话,毕竟半空中出现一团火焰,在百姓心中,也绝不寻常。
她不服气道:“好,就算天火降字是这样的,那血液凝固呢?你一直说是中毒,这世上有这种罕见的毒药吗?”
“还真有。琼州密林中的玉翅荧蝶,在产卵时翅膀上会生出一种荧粉,刮下来和西域大月氏的银桂花粉混服,全身血液会在一刻钟内迅速凝固。”贾逸扬了扬手中的白帛,“这上面可写得清清楚楚,当年张角炮制出了这种毒药,买通了中常侍封谞想要毒杀灵帝,结果行事不慎,走漏了消息。后来封谞被杀,张角也不得不仓促起事。”
孙梦笑道:“话说到这里,你还没发现自己的疏漏吗?当初是谁说的,吴敏和张洵的房屋都门窗紧闭,而且无人进出的?既然没有人进出,那就算这种毒药再厉害,也到不了他们的嘴里啊!”
贾逸微笑道:“我是说过没有人投毒,但人做不到的事,未必就是鬼神做的。你平时冰雪聪明,怎么就一直没想到,那两间房子都有气窗?在吴敏、张洵、林照这三处地方,我们可都发现过黄褐色的毛发。”
孙梦愣了一下,咬了咬嘴唇:“你是说,毒是于吉肩膀上那只猴子投进去的?怎么会……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所谓的秘术,不管表面上看起来多么诡奇莫测,一旦被戳破了幌子,甚至会简单到让人觉得可笑。”贾逸道,“不过这两项秘术,说是简单倒也有些过了,毕竟这几样东西,不是普通人能随便搜集炮制出来的。”
他拿起一个精致小巧的铜瓶,仔细端详,发现底部刻着极小的隶书:玄菟白磷。他将铜瓶递给孙梦,孙梦却连连摆手,没有要接的意思。秦风上前一步,抓过铜瓶,在手里掂了掂,道:“这就是能让人全身血液凝固的玩意儿?”
“那瓶是天火降字的材料之一,让人血液凝固的……在这里。”另一个铜瓶上,刻着“玉翅荧粉”字样。
“这下好了,我们把这套东西呈给孙权,让他发兵直接端了那个太平道,给老陈报仇!”秦风乐呵呵道。
“还不到时机。”贾逸把铜瓶放进木盒。
“这两样最诡异的事情都揭开谜底了,怎么还不到时机?”秦风瞪着眼道,“非要等那个什么龙阵完成了才到时机?”
“这两项秘术虽然破解了,但太平道和军议司到底要干什么,我们还是没有头绪。人好抓,就算没有破解这两项秘术,我们也能抄了三源道坛。可那个假扮于吉的人,还有他们背后的军议司暗桩,还不闻风隐匿?”贾逸道,“斩草不除根,只会将事情推向更坏的地步,这种做法不可取。”
“所以你才一直留着那个张清当暗桩,想从三源道坛里查出所有的人?”秦风道,“这样磨磨唧唧太不痛快了,要是我,就抓起来一个个打,打到他们说为止。反正他们做尽了坏事,再怎么严刑逼供,也对得起天地良心。”
“所以说你是堂堂正正的江东游侠,我是阴险狡诈的解烦营校尉。”贾逸道,“其实还有件更加诡异的事情,到现在我还一直没有弄清楚。”
孙梦插话道:“死而复生。”
“对,死而复生。”贾逸道,“我接手的吴敏案,是第二次人祭。她当时的确断气了,是我和陆延一起检查的尸体。”
秦风搔了搔头:“真的复活了?我还一直以为是谣言来着。”
贾逸又想起了贴满符箓的门窗,冷如冰窟的房间,忽然坐起的女尸,还有那场毫无胜算的搏杀。一切都历历在目,充满了寒冷和疼痛,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这几场命案之中,贾逸唯一想不通的就是死而复生,就算是寒蝉,对此也毫无头绪。
“还有,你想用张清来放长线钓大鱼,恐怕也不能如愿了,我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的。”孙梦眨了眨眼,似乎有点幸灾乐祸。
贾逸疑惑地抬起了头。
“三源道坛被抄了,惠德仙师也被陆延抓进了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