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的两个大钱是回答问题的钱,把风的钱你什么时候给了?”少年说得理直气壮。
陈全无奈,只得狠狠心,把手中剩下的四枚大钱全给了少年。少年拿了钱,又玩起了投壶。陈全扒着门缝往里看去,只见院中空落落,仅有的一栋屋子正亮着光,窗户上映出两个人影,似乎在说着什么。他犹豫了一会儿,纵身攀上墙头翻了过去,摸到了正屋墙根边。屋子里张清正在和什么人说话,陈全屏住呼吸,细心听了下去。
“上仙,惠德仙师让我请教您,秦风跑去巨鹿找人破解您的法术,不知道结果如何了?”这是张清的声音。陈全心中一凛,暗叫一声“不好”。秦风去巨鹿的事情看样子已经被太平道察觉了,但张清却从未跟二弟萧闲说起过。他为什么要替太平道隐瞒?
“跟踪他的人一个被甩了,一个被杀了。”嘶哑刺耳的声音响了起来,“不过也不要紧,他要去找的人,早年间跟我大有渊源。只要秦风见到了他,就会被他引入我们的陷阱之中。”
陈全心中愈加惊讶,忍不住直起身子,贴在窗棂的缝隙听了下去。
“上仙果然神通广大。”似乎是张清的声音,“既然秦风已经不足为虑,那斫龙阵是不是可以如期施展下去了?只是上仙前几日让我泄露了些机密之事给萧闲,他们会不会顺着那些事查到我们?”
“他们已经查到了不少东西。”嘶哑的声音有些疑虑,“贾逸不知走了什么路子,已经探明斫龙阵是按照北斗七星布下的,而且带着孙梦去了贪狼和廉贞两处查看。如果我所料不错,他应该也已经推算出了武曲、破军两处。不,很可能连人祭的时间也都推算出来了。”
“那岂不是会妨碍上仙的斫龙阵?要不要先把他给杀了?”
“不,你不用惊慌。贾逸本来就是斫龙阵的一颗棋子,只是我没想到他查得这么快。能在进奏曹和解烦营站住脚的人,果然有些能耐,先前是本仙小觑了他。但武曲那里的人祭,他是拦不住的。至于破军,他更是无力回天。”嘶哑的声音发出刺耳的笑声,“你尽管放心好了,天命不可违,天意不可改。贾逸妄图以个人之力阻挡天诛,只不过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张清献媚般赔笑几声,道:“上仙神通广大,贾逸和萧闲这些人当然不是对手。还有一件事,惠德仙师让我问您,上次您说他羽化飞升的机缘快要到了,具体是哪一天呢,他需要做些什么准备?”
“很快,就在这几天了。”嘶哑的声音道,“我们道家讲究的是平常心,太过在意总是有违天道。你告诉他,不必在意,也不用做什么准备。机缘到的时候,他自然就明白了。”
“上仙上次说,我也有羽化……”
“你的道行还不够,至少还要十年的修行。不要慌,待到此事完结,就算是你的一件大功德,至少可以抵上五年修行。”
“那惠德仙师若是这几天就会羽化,斫龙阵接下来由谁去推动?我接下来要追随谁?”
嘶哑的声音说出了一个名字,陈全不禁恍了下神。这个人他和萧闲都认识,前段时间还打过交道,万万没想到,竟然跟这些事也有牵连,而且似乎比惠德陷得还深。这个先按下不说,现在得赶紧出去通知二弟。二弟还以为策反了张清,在三源道坛埋下了暗桩,却从未想到张清是太平道故意撒出去的反间。而贾逸呢,整天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却彻彻底底被张清摆了一道。二弟还指望把他当靠山,谁料想杀身之祸就在眼前!陈全谨慎地挪动脚步,正想离开,又隐隐约约听到里面提到萧闲。他屏住呼吸,再次往窗前凑了凑。
“上仙,既然秦风应该已经死了,那现在只剩下贾逸和萧闲了,要怎么对付这两个人?贾逸身手了得,又有官身,不好下手,要不弟子们先把萧闲杀了?”
“不用。本仙有一计,可使他们二人自相残杀。”
“弟子愚钝,还请上仙明示。”
房内响起阴沉嘶哑的笑声:“这两个人都是聪明人,但让聪明人反目成仇,却极为容易。越是聪明的人,越是顾虑甚多,很多事都不会轻易向别人问起。只要这两个人之间,生出一个致命的误会,他们一定会彼此猜忌,最后同归于尽。”
张清有些不解,问道:“上仙,既然他们两个都是聪明人,这个误会要怎么生出?”
“这个倒也容易,比如让萧闲认为,现在外面偷听的这个人是死在贾逸手中的就可以了。”
陈全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仿佛被劈开天灵盖,兜头浇下了一瓢雪水。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正要转身逃开,却觉得肋下一痛。他有些吃力地低头向下看去,只见一截猩红雪亮的刀刃“咻”的一声又抽了回去。陈全摇摇晃晃地转过身,看到一个单薄的身影攥着一把短剑,又狠狠刺了过来。陈全腹中一凉,刺骨的疼痛这时才传遍全身,让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陈全无力地挥舞着双手,搭在这个身影的肩膀上。惨白的月光照在那张挂满了不屑笑容的脸上,正是门口那个少年。
陈全想张口呼喊,却只能发出些微弱的“嘶嘶”声。
少年抽出短剑,盯着陈全苍白痛苦的脸,轻笑着又狠狠刺了下去。陈全瘫软下来,双手从少年的肩上滑落,跪倒在地。少年振臂挥剑,冰冷的剑刃掠过陈全的咽喉。少年向后跳了一步,一个漂亮的侧踢将陈全踢翻在地,荡起一片尘土。
陈全只觉着浑身越来越冷,眼角的余光看到张清出了房间,后面还跟着一个枯瘦阴鸷的道人,肩膀上蹲着一只瘦骨嶙峋的猴子。这个人就是于吉吗?不行啊,还不能死,要去通知二弟。他用尽全身力气,竟然撑起了身子,颤抖着向外爬去。背上又传来阵阵痛楚,那个少年再度挥剑刺下。陈全咬紧牙关,血沫仍不住地从牙缝中溢出,每往前挪一点全身都像是要散架了一般。少年低声咒骂一句,一脚踏在陈全的头上,短剑一震,没入他的脖颈,将他死死钉在了地上。陈全徒劳地挣扎了一阵,终于渐渐不动了。
张清看得嘴巴发干,颤抖着声音问道:“上仙,人杀是杀了,要怎么才能让萧闲和贾逸产生误会?”
“这就不用你担心了,本仙自有妙计。”于吉对那个少年道,“等下安排人去都尉府报官,引魏临来看。”
张清想说什么,却咽了口唾沫,没有张嘴。他想起于吉刚才说的话,惠德仙师这几天就要羽化,那三源道坛……会不会就由他接手了?想到这里,他又莫名兴奋起来。萧闲啊萧闲,虽然咱们以前是有点交情,但你终究是肉眼凡胎,就成为老子成仙路上的垫脚石吧!
贾逸赶到的时候,陈全的尸体已经凉了。
萧闲双眼无神,坐在尸体旁边,一言不发。贾逸叹了口气,走过去跟萧闲并排坐下。尸体是都尉府的人发现的,魏临没有来,而是派了个都伯前来走了个形式。报官的人说,陈全死于街头殴斗,那名都伯只简单询问了下参与殴斗之人的相貌,就开始寻找苦主。当下有人认出这是“镜花水月”的二当家,立刻通知了萧闲,这个案子就算结了。
贾逸陪着萧闲坐了很长时间,眼看天色渐渐发亮,才道:“都尉府就这么结案了,你甘不甘心?”
萧闲苦笑道:“不甘心又怎么样?魏临现在一门心思都是册封仪式,根本不会细查其他案子。况且,我们都知道是谁干的。”
贾逸沉默了一会儿,道:“节哀顺变。”
萧闲落寞道:“其实我大哥这人有点笨,他当初想回乡下,买上几百亩良田,安安稳稳做个富家翁。是我觉得如果没什么倚仗,会被那些世家大族欺负,才把他拉进了这潭浑水。不,这也只是借口。其实我们有了不少钱,也可以试着买通些官员,站住脚跟。现在落得这样的下场,还是我的性子使然。我不喜欢那种可以一眼看到尽头的生活,我总觉得凭我的本事,能在这乱世中做很多有趣的事,能遇到很多有趣的人。我不甘心平平淡淡地活到老,死在木榻之上,结果却害死了我大哥。你说,这算不算一种讽刺?”
贾逸没有说话。
萧闲顿了顿,继续道:“是,我当初是劝过他先回乡下,可是他却不肯。他觉得我参与的这些事,太过凶险,不放心我一个人应对。跟踪张清,也是他主动向我提出来的,我竟然也应允了。早知道让他只管生意上的事,就不会弄成这样。”
贾逸递给萧闲一把卤蚕豆,自己丢了一颗进嘴里,慢慢咀嚼起来。萧闲愣愣看着手上的蚕豆,像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你知道吗?他们发现我大哥尸体的时候,他的右手捏着一个梨子。”萧闲道,“那让我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那时我们都是孤儿,靠着乞讨过活。有次我生了病,特别想吃梨子,就对大哥说了。说完我就笑了,当时饭都吃不饱,哪有梨子吃?大哥却说他肯定能帮我买到。结果当天晚上,他就带回了一个梨子。我看他的身上、脸上全是伤痕,就问他是不是偷来、抢来的。
“他却说不是。他找了帮佣,说愿意做最脏最累的活儿。像我们这些乞儿,跟着帮佣做一天活儿,工钱都是要给帮佣的,换来一顿饱饭了事。那天大哥跟着帮佣,去一户人家打扫猪圈,拿到了工钱。出门之后,帮佣问他要钱,他却死活不给。帮佣就搜他的身,却怎么也搜不到钱,一怒之下打了他一顿,并说以后再也不带他去干活儿。大哥等帮佣走远,拿着工钱买了梨子,塞在怀里偷偷给我带了回来。等我吃完梨子,他才得意地跟我说了这些经过,并说那个帮佣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把工钱压在舌头底下。
“明明已经是过去很久的事了,可现在又非常清晰。”萧闲声音里的悲伤正渐渐褪去,“如果当初我好好跟他谈谈,让他回乡也好,照顾生意也好,远离这些是非,他也不至于落得这样的下场。思虑不当,选择欠妥,让他送了性命,不值得,不值得啊!”
“他为了兄弟而死,怎么算不值得?”贾逸道,“人的一生中,有太多的如果,每一次如果,都是一次选择。人每一次做出选择,都意味着将走上不同的道路。当现实不尽如人意之时,总有人感慨,如果当初做出其他的选择,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其实他们从不知道,没有哪一次选择会对以后有决定性的意义。就算你殚精竭虑,做出了看似最优的选择,但以后一点点细微的偏差或是出乎意料的变故,都会使你先前的选择变得微不足道。
“所谓的人生,所谓的命运,不过是千万之人选择的产物。比起这千万人来说,我们的每一次选择,都不过是车辙下的一颗尘埃。陈全的死,不是因为你让他参与了这些事情。世事风云,瞬息万变,没有人可以确定哪一次选择后,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院门外快步走进来一名枭卫,冲两个人拱了拱手,道:“秦大侠回来了,正在‘镜花水月’等两位,说有急事要跟你们说。”
贾逸点头示意,站起身向外走去,却发现萧闲依旧坐在陈全的尸体旁,一动未动。
“你先去吧,我静一静再说。”萧闲道。
“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却还要活下去。”贾逸又想起那条满是冰冷鲜血的小巷,“与其一直沉浸在悲伤之中,不如赶紧抓到杀他的凶手,不能让他白死了。”
萧闲点了点头,忽然问道:“你的衣服下襟怎么少了一块?”
贾逸道:“前日我回解烦营官署提档查验,衣服脱在外室,回到郡主府后就发现衣服破了。可能是挂住哪里了,也可能是被老鼠咬了,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你这件衣服穿了很长时间了,回头我让下人再给你置办一件。”
“不用,补补还能穿。”贾逸道,“真的没事?”
“没事。”萧闲面色沉静,“你赶紧去吧,别让秦风等着急了。”
贾逸走了两步,又转过身问道:“你说发现尸体时,他手上握着一个梨子,可曾想过有什么寓意?”
“没有。我掰开大哥的嘴看了,什么都没有。”萧闲道,“话说回来,这些天我看你并不怎么担心秦风,莫非你一开始就知道他会活着回来?”
“秦风身手了得,而且走惯了江湖,所以我才觉得不会有什么闪失。”贾逸不露声色地道,“为什么又问这个?”
“有些时候,我觉得你有些神秘莫测,好像很多消息、很多事情都提前知道了一样。”萧闲笑了笑,“可能是我想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