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贾逸掩饰道,“只是原先一直以为册封仪式是魏人的驱狼吞虎之计,想不到他们真的派使团来了。”
“这点是贾校尉多虑了,魏人很乐意册封至尊为吴王。曹魏是通过汉帝禅让而取得大统的,偏偏蜀汉又整天打着继承汉室正统的旗号,对魏帝口诛笔伐。他们跟蜀汉才是不共戴天,若是跟我们结为盟约,就会全力西进,对付刘备。”陆延道,“至于使团为何拖了这么久,据说是当初曹丕提出要世子登去洛阳为人质,至尊起先不舍,才迟迟没有成行。后来至尊看夷陵战况越来越紧,终于同意了曹丕的要求。现在曹魏使团已经出行,也提前送来了日程。”
“按照惯例,抵达后第一天交换相关文书,第二天举行册封仪式。也就是说,是十三天后举行册封仪式了。”贾逸道。
“册封仪式过后,孙登就要去洛阳了?”孙梦问道,“怎么我表姐没有说起过。”
“世子登去洛阳的日子还没定下来,不过他不去洛阳,曹魏肯定不会发兵相助的。那这个册封仪式对我们来说,也就没什么意义。我觉得,时间也不会太久。”陆延叹道,“毕竟夷陵那边,我父亲虽然抵御住了刘备,却没有取得什么值得夸耀的战果,再僵持下去,恐怕对我们十分不利。”
贾逸一直眉头紧锁,似乎在想着什么,直到陆延起身告辞,还是一副神情恍惚的样子。孙梦送走陆延,回来拍了贾逸一下,才将他唤醒。
贾逸摇头道:“形势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按照我们的推断,这个案子就是太平道为了诛杀至尊而布置的斫龙阵。到目前为止,应该算是进行了五次人祭。但这五起人祭,有些怪异,第一起和第五起都是极力掩盖痕迹,害怕被人注意到。第二起吴敏和第三起张洵,却做得极为张扬。更离奇的是第四起林照,仿佛算准了我们那天会去找他,而且林照的死亡时间又恰好符合斫龙阵的人祭时间。还有,建安五年死于同样手法的陈籍,和现在死掉的张洵、林照又都跟先主孙策之死有关,你不觉得太过蹊跷了吗?”
孙梦沉吟了一会儿,点头道:“不错,不光五次人祭的行事手法矛盾,而且还有过多的巧合。”
“还有,刚才陆延所说的举行册封仪式的时间,恰巧是斫龙阵完成最后一起人祭的时间。假设太平道的斫龙阵真能奏效,我是说假设,那至尊受封吴王之时,刚好是天诛之时。”
孙梦怔了怔,道:“你不说我还真没想到。不过从目前的消息来看,斫龙阵至少两个月前就已经着手准备了,那时候曹魏使团还没确定究竟要不要来。这两件事就算时间撞到一起,也没什么吧?也许……这些都只是巧合而已?”
“这世上没有巧合,所谓的巧合,不过是处心积虑的算计。”贾逸的声音很冷,“这句话,我以前经常说。但眼前的状况,涉及千里之外的曹魏,十多年前的旧案,位高权重的至尊,家业雄厚的陆家,还有小心探查的我们。如果说这也是算计,谁有这么大的能耐,把这一切都统统算计进去?”
他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到房外。天色已晚,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路上也没有什么行人。昏黄的天光透过漫天雨丝,倾泻在寂静得有些诡异的长街上,映得一片恍恍惚惚。
“莫非,这世上真有鬼神?”他喃喃自语道。
已经到了六月末,山中暑气逼人,更加炎热不堪。
吴军大营又建在山坡之侧,更是一点风都没有,坐着不动都会流一身汗。有些士兵耐不住炎热,已经脱去上衣,就连当值巡逻都仅着一条亵裤。朱然见此,训斥了好几次,仍然没有什么改变,反倒是有些将领也跟着效仿起来。营中已经开始有人中暑晕倒,朱然也就任由此状风行,不再约束了。但他自己,还是身着轻铁甲,悬刀持枪,一派英武挺拔的模样。
这天听说陆逊请来了名医杜汛,为士兵将领熬制解暑汤药,朱然兴冲冲地直奔中军大帐而来。他掀开帐帘,只看到陆逊独自端坐在沙盘之前,不觉微微一愣。他走上前去,见陆逊眉头紧缩,眼光凝固在沙盘上,仿佛陷入了沉思。
朱然轻咳一声,陆逊方才抬头,声音干涩地问道:“义封,什么事?”
“我本来是想找杜汛。他师父张机当年为我父亲诊治过,来拜谢一下。”朱然道,“你一直盯着沙盘看,心中是有什么难事?”
“曹魏使团已经出行,很快就会到武昌举行册封仪式了。解烦营那里也有了消息,说曹丕命曹休、张辽、徐晃、臧霸等人整肃军队,准备南下前往襄阳,压制刘备。但奇怪的是,他还命曹仁、曹真、夏侯尚、张郃这些人率军开赴合肥。”
“合肥?那离我们挺近的。”朱然道,“不过既然要举行册封仪式了,就意味着吴魏联盟。他陈兵长江边境,是不是怕我们守不住夷陵,败退之后帮我们抵御顺江而下的蜀军?”
“曹丕这个人,阴狠狡诈,不会有如此仁义之举。而且合肥的位置居于东部,若给蜀军打到那里,我们就没有了作为盟友的价值。”陆逊的双眼中布满了血丝,似乎忧心忡忡。
朱然劝道:“先不用想这些以后的事。这几日蜀军水军舍弃战船,都转移到了陆地上。但由于他们那边地形险峻,可供扎营的地方不多,各处军营足足拉扯了几百里,兵力极为分散。而且这些日子,他们的攻势有所减缓,强度和次数都比以前弱了不少。我心中起疑,就派了些探子出去,发现他们有些营中似乎每天都在焚烧尸体。看这情形,蜀军是不是染上了时瘟?我们得趁机反守为攻,突袭他们一下。”
“诱敌之计。”陆逊道。
朱然愣了一下,道:“为何这样说?我可是没看出来,你是不是小心过头了?”
“这个我早有所察觉,并要求解烦营进行了深入探查。”陆逊抬起头,双眼中满是血丝,“但解烦营在蜀中和周边的探子都回报,说蜀军没有任何大量采购药材的迹象。军中疫病流行,却不大量采购药材,这怎么也说不过去。而且,他们营盘虽然分散,却都是依水而建,通过战船可以快速相互支援。”
“难道我们还要固守不成?”朱然道,“都在这里守了一年多了,熬得我心浮气躁,再这样下去,难免军心士气都会低沉啊!”
“这就是场持久战,打的就是忍耐。我们士气肯定会低迷,但蜀军会比我们更危险。他们是进攻方,远离家乡,本想一鼓作气攻入江东,却在这崇山峻岭间被我们拖了一年多,锐气已经折损了大半。再熬下去,顶不住的肯定是他们。我们只要把握好时机,一鼓作气,必定大破蜀军。”陆逊道。
“问题是,这个时机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应该很快了。”陆逊道,“武昌那边已经传来消息,曹魏使团确定了行程,再有大概十天就能举行册封仪式了。”
朱然十分兴奋地击掌道:“那简直是太好了!起先就说要册封,磨磨蹭蹭拖了两个月,现在终于确定了。册封仪式一完成,便能与曹魏合力把刘备打个落花流水!”
陆逊勉强笑了笑,道:“义封,如果我们在夷陵打败了刘备,接下来要干什么?”
“自然是乘胜追击,攻克成都!”
“不好说。蜀汉江州附近还有赵云近万兵力驻扎,汉中还有魏延近万兵力,成都、梓潼这些地方,还有吴懿、王平、马岱、陈到、廖化这些名将。我们一路打下去,不会太轻松。”陆逊沉吟了半晌,“有没有想过,见好就收?”
朱然怔住了,他看着陆逊疲倦的面容,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摇摇头,却又点点头,道:“我不是蠢人。伯言,我明白你在担心什么,你觉得事情真的会坏到那种地步?”
朱然虽然性子直,但对形势大局也清楚得很。前两年荆州之战,尽管目的是打压淮泗系,扶持江东系,但孙权还是命令陆逊追击蜀军残部,把占据江陵、公安,擒拿关羽的功劳分给了吕蒙。这次若是陆逊在夷陵大胜刘备,孙权也不会任由江东系突进蜀中腹地,要么就再度分功淮泗系诸将,要么就会找个借口压一下江东系。这位吴主,虽然面相慈善,行事简朴,但驭下之术和均衡之道早已炉火纯青,冷酷无情。
“听说我家那个延儿,最近甚得至尊欢心,我却觉得有些悚然。”陆逊苦笑道,“如果我们获胜,我决定撤军,我需要你的支持,来压制军中其他的将领。”
朱然斩钉截铁道:“伯言,不说我们陆、朱两家是世交,就看在我们俩的关系上,我也绝对会支持你。到时候,管他什么军中名将,战功几何,只要有人敢鼓噪闹事,我朱义封第一个砍了他!”
他转身就向帐外走去,道:“我现在就去找熟识的将领,提前安排下去。你放心吧,整个军营里不管淮泗系,还是江东系,我至少能给你拉过来一半人!”
陆逊的嘴唇翕动一下,终究没有说出话来。他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其实现在就考虑战胜后的事情,未免有些可笑。但是,一旦大胜刘备,群情激昂之下,他并没有可以说服众将的把握,这些事只能提前筹谋布置。毕竟很多人都认为,吴魏联盟一旦形成,就没有后顾之忧。而鸟尽弓藏的担忧,是绝对不能摆到明面上去的,那样只会遗人把柄,成为被淮泗系攻讦的口实。
陆逊又想起了武昌传来的消息,眉头更加郁结。尽管他一再明确表示反对,陆延还是在那一系列案子里越陷越深,甚至得到了吴王的肯定。现如今,再禁令陆延查索那些案子,已经不太合适了,等于公然与吴王对抗。而陆瑁也写信前来,说陆延已经成功将案子的重心从陆家刺青,转移到了太平道和军议司,还算是进展不错。但陆逊的心里隐隐有些担忧,他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顺利。如果案子就这么查下去,万一触及建安五年的机密之事,不知道吴王会不会陡然翻脸。
陆逊只觉得帐中越来越燥热难当,他信步走出帐外,看到遥远的天边泛起一条黑线,正遥遥向这边压过来。身边的幡旗也微微晃动,一丝难以察觉的凉意浮动起来。三十多天了,终于要下雨了。
陆逊招呼过来一名都尉,吩咐道:“去后营看看,那些东西用蓑席盖好了没有。”
都尉领命而去,陆逊站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也向后营走去。前几日刚运到了几十车火油、松明和油毡,万一被这场雨弄潮了,可就贻误了最佳战机。已经在夷陵一带僵持了一年多,总算要有个结果了,绝不能在这种关键时刻疏忽大意。
陈全觉得有点不对劲。
跟了张清这么长时间,他每天做的事也太有规律了!开始的时候,陈全还以为张清无所事事,整天都在混日子。但时间久了,他慢慢起了疑心。张清赌钱的时间,每天都相差不过一刻钟,吃饭也总是去同一家店,甚至去找那个暗娼也都是在同一个时段。而其他的事情,几乎没见他做过。
没有人的日常轨迹会规律成这个样子,除非他在有意识地重复。跟踪可能已经被发觉了,陈全生出了这个念头,他想回去告诉萧闲,但又没有太大的把握。毕竟跟踪张清的人足有五六个,他们相互交叉轮值,除他之外,没有人察觉出什么异常。而且这段日子,萧闲正跟贾逸一起,筹划着对付那个什么龙阵,如果是自己弄错了,怕是会耽误他们的时间。
陈全觉得,自己先探查一番,确定了再说。又轮到他跟踪时,就多留了个心眼儿。往日张清在天色昏暗返回道坛后,这一天的跟踪就算是结束了。但这天张清有些反常,一直有些心不在焉,而且回去比平时早了一个时辰。陈全找了个拐角,蹲在地上死死盯着道坛门口。直到天色黑透,两腿酸麻,才看见道坛中走出了一个头戴斗笠的人。虽然这个人的穿着打扮跟张清完全不同,但陈全还是一眼认出了他。跟了这么长时间,陈全对张清的身形走势早已熟悉,绝对不会认错。
他稍稍等了一会儿,才抬脚跟上。张清走得忽快忽慢,还不时回头张望,有几次差点发现了陈全。只跟了不到一刻钟,陈全已经出了一身汗,晚上视线不好,行人也少,比白天难得多。好在张清很快停住了脚步,他四处张望一番,拐进了旁边的一户民宅。民宅的样子很普通,院墙也不高,宽不过十多步的样子。门口蹲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正趁着月光,一个人玩投壶。
陈全快步走了上去,向少年问道:“小孩儿,这是谁家?”
少年冲他翻了个白眼,随手将细木棍向陶壶丢去,只听“叮当”一声,竟然准确地投到了里面。陈全犹豫了一下,从怀中摸出几个大钱,在手掌上数了数,拈起两个递给少年。
少年用手指捻了一下,塞到腰间,道:“屋主是个商人,去蜀地三个多月了,还没回来。”
“刚才进去的那个人,你认识吗?”
少年道:“不认识,你问这个干吗?”
陈全干咳了一声:“我是官府的人,刚才进去的是个贼人,很可能在与其他贼人会面。我进去探听一下,你帮我把把风。”
少年伸手,道:“好说,给钱。”
陈全怔了一下:“刚才不是给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