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闲站在祥吉道坛的大殿中,不住地四下打量。自从他舍弃萧仙师的身份之后,还是第一次回到道坛中。一切都显得很熟悉,又有些陌生。殿前的香炉里还在袅袅燃着香烛,但已经不见了往日熙熙攘攘的信徒,看起来十分冷清。
自从吴王开始查封道坛,武昌城内近八成的道坛都已经关门落锁,遣散道众。剩下的那些也都闭门谢客,偶尔在晚上放些忠实的信徒进来,赐符赠药。祥吉道坛因为跟吴王正妻潘夫人有些关系,一直没有人找上门来,但也不敢张扬,谢绝了信徒登门。很早之前,萧闲曾让陈全来打探过消息,并从玄皓仙师这里,摸出了那伙外来太平道的行踪,盯上了三源道坛。玄皓当时就对外声称,要离开武昌,周游天下,却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成行。而今天他又主动邀请萧闲前来,显得有些奇怪。
萧闲信步走出大殿,来到后厅,见地上有一些直来直去的印迹。他蹲下身,伸出手指戳了戳,发现周边的泥土早已夯实。昨天刚下过雨,应该是在雨水浸湿泥土后,被上面四四方方的重物压出来的痕迹。周边还有几道车辙,看来那些重物也刚搬走不久。
“尊驾,仙师有请。”一名道童在背后道。
萧闲站起身,跟着道童一起走进内室。玄皓仙师还是老样子,身材瘦削,精神矍铄,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见过玄皓仙师,不知道今日相邀,有什么要紧事?”萧闲道。
“今日上午,三源道坛被解烦营给抄了,这件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玄皓的语气很沉重,“吴王到底要做到什么地步,你心里有没有底?”
萧闲沉默了一会儿:“为什么你觉得我会知道?”
“你拉了贾逸入伙,一起开妓院、赌坊、酒楼,全武昌的人谁不知道?他现在是吴王的心腹,这点消息还是能打探出来的吧?”
萧闲道:“对不住了,这个我没有问过他。”
“是你没有问过他,还是你觉得自己已经上岸了,不想再帮以前的道友了?”玄皓仙师叹道,“以前你师父还活着的时候,我们两个道坛可是经常来往的,可以说我是看着你一步步接掌道坛的。就算后来你闹了那么一出戏,让道友们丢尽了脸,我也没有给你使过什么绊子……”
“你今天喊我过来,应该不是问这个的吧?”萧闲眯起了眼睛,“潘夫人是道坛信众,每个月不但要施舍一大笔香油钱,枕头风应该也没少吹吧?探听吴王的心意,你应该比我有门路。”
玄皓仙师是什么人,萧闲早在十年前就已经知道了。道貌岸然,五毒俱全,他依靠一张三寸不烂之舌,聚拢了上万信众,就连潘夫人都对他深信不疑。在武昌城这几年,他为了敛财,弄得不少信众家破人亡,却又倚仗着潘夫人,连官府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唉,你有所不知。这次吴王不知道听信了谁的谗言,要对太平道赶尽杀绝,潘夫人替咱们道门说了几句好话,竟被严令不许外出。我这不是没有办法,才想问问你嘛。”玄皓仙师道,“对了,你大哥陈全被杀,你有没有想过是谁做的?”
萧闲警觉地抬起头,看着玄皓仙师道:“不知道。你有头绪?”
“前段时间,有伙道友来找我的事,陈全也都告诉你了。当时他们就是想布下斫龙阵,诛杀孙权,我年岁大了,又已经捞了这么多钱,自然对这种全家抄斩的勾当没有什么兴趣,连哄带骗地把他们给支走了。后来他们去三源道坛找了惠德,不但启动了斫龙阵,还在那个贾逸眼前弄了次天火降字的把戏。”玄皓仙师道,“说句诛心的话,我虽然没参与,却盼着他们能成事儿。因为他们告诉我一个消息,吴王准备剿灭江东所有太平道徒。”
“吴王要剿灭太平道,还不是因为他们弄出了这些事。”萧闲道,“你好像把顺序弄颠倒了。”
“你错了。在他们启动斫龙阵之前,吴王已经定下了决心,潘夫人也屡次提起过。不然的话,离天火降字只过去两三个时辰,怎么能那么快就查封了武昌城内大部分的道坛?这分明是早对道坛进行摸排调查,登记在案了!”玄皓仙师道,“可惜你没有看透这点,还帮着贾逸对付咱们太平道,你以为能洗清自己吗?你以为能得到解烦营的信任吗?”
萧闲沉声道:“你话里有话。”
“不错,我总觉得你大哥陈全死得蹊跷。会不会是他整天劝你离开武昌,远离这些是非,惹怒了贾逸?你想啊,现在贾逸查案全靠你,如果你甩手不干了……”
“你有证据?”萧闲反问道。
“没有。”玄皓仙师说得很干脆,“但是在潘夫人那边,我听到过一个消息。说吴王在召见贾逸时,对他用你这个太平道仙师查案很是不满。你知道贾逸怎么回复他的吗?贾逸说以贼拿贼,事成尽灭。到了现在,你还把他当自己人吗?”
“你说的这些话,我不信。”
玄皓仙师讥笑道:“你不信我,信贾逸?”
“我谁都不信。”萧闲的眼神很冷。
离上次吴王召见,已经过了很长时间。听说在这期间,陆延倒是被召见了好几次。现在已经隐隐有流言称,贾逸的位置要被陆延取代了。有些之前频频示好的世家豪族,对贾逸的态度已经不如从前那般热切了。贾逸对这些变化倒不是很在意,这几年孤家寡人习惯了,没有人来套近乎,反而清净。
与前几次不同,这次一到王府,贾逸就被请进了大殿,没有在外面干等。不过孙权好像是在内宅有事耽搁了,贾逸又不得不等在大殿里。他端起长案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发现吴王还是节俭得很。茶水很淡,几乎品不出味道来。对面的陆延正笑盈盈地看着贾逸,似乎想要搭话,贾逸却一直没有给他机会。
其实照孙梦的话来说,陆延除了有些小小的骄傲,在世家子弟中,已经算是非常优秀了。贾逸也知道,论资质能力,陆延要比萧闲和秦风都更加全面,但贾逸对他有种莫名的疏离感,不想跟他走得太近。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贾逸自己也不明白。有时他觉得,或许是陆延对孙梦讨好的态度,激起了他的不快,有时他又觉得不是这个原因。
屏风后传来一阵有力的脚步声,贾逸抬头看去,只见孙权穿了一身便服,满面笑容地走了出来。他似乎心情很好,一落座就拿起长案上的塘报翻看,还不住地点头。那是陆延查抄三源道坛、抓捕惠德仙师的详细经过。而这些,孙梦早已添油加醋地跟贾逸说过了,还一直埋怨贾逸没有抢先下手,让陆延占了先机。
陆延的做法打乱了贾逸的计划,让他有些措手不及。现在抓了惠德仙师,抄了三源道坛,等于把太平道这条线给斩断了。军议司一直藏在暗处,无从查起。好在张清和于吉都没有被抓住,似乎还有补救的机会。
按照孙梦所说,陆延那天遇到他们时,并没有把话说完。跟贾逸一样,他也隐瞒了一些事情。他在绸缎铺探查糜芳行踪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少年。这个少年恰巧目击了绸缎铺起火,而且还认出放火之人,就是三源道坛的太平道士。陆延不露声色,暗地里派遣解烦卫趁夜潜入三源道坛,在后院发现了堆放的箱子,里面满是火油兵刃等物品。更是在一处厢房内,发现了两具烧焦的尸体。
于是陆延既没有禀告孙权,也没有禀告虞青,直接点了三百解烦卫,抄了三源道坛,抓到了惠德仙师。当天下午,陆延提审惠德仙师,不到一个时辰,惠德就全招了。说是他被外来的一伙太平道人蛊惑,在武昌城里胡乱杀人,制造恐慌,妄图引起大乱,勒索更多信徒的钱财。惠德对于所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不但交代了吴敏、张洵、林照三件命案,还交代了另外两件没有被解烦营和都尉府察觉的案子。
人证、物证、口供、画押样样俱全,表面上看已经被办成了铁案,也难怪吴王会高兴。但贾逸心里很清楚,陆延为了抢功,压下了不少疑点。自己要不要把这些疑点当面提出来,他还在犹豫。吴王对这几个案子兴趣并不大,更是担心会牵涉“建安五年”的旧事,只想尽快了结。如果贾逸现在提出来了,无疑是逆了吴王的心意,而且眼下他也没有多少证据,能让吴王相信他的说法。
“不错,不错。”孙权合上塘报,“陆延,你这么快就解决了案子,倒让我有些出乎意料,早知道当初应该让你一同署理此案。”
“查案过程中,贾校尉也帮了属下不少忙,提供了很多线索。”陆延笑道。
“好!居功而不贪功,知道分功给别人,你以后的路会走得更顺些。”孙权看向了贾逸,“贾逸虽然也算是英才,但这次落了陆延下风,可不要因此而气馁。以后啊,江山社稷还得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互相协作。”
贾逸没有说话。
孙权继续问道:“陆延,这几起案子就算结了。依你看,这些太平道妖人要如何处置?”
“臣下只是破案,怎么处置人犯,得看至尊您的意思。”
孙权微微点头,笑道:“嗯,不但知道怎么查案,还懂得分寸进退。再有十日,曹魏使团就要来了,这些人就暂且收押吧,等册封仪式进行完了,再由你和贾逸一起,肃清太平道流毒。”
陆延低头应诺,依旧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接下来这几天,你们就把精力都放在曹魏使团上吧。都尉府负责的是外围,解烦营负责内卫,魏临、吕壹他们这段时间都在为这次册封仪式做准备,你们也跟进一下,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孙权顿了顿,“当然,贾逸你跟他们没有共事过,如果觉得不顺手,也可以借这个机会休息一下。”
贾逸微微点了下头,依旧没有说话,他觉得吴王今天的态度多少有些古怪。孙权这个人城府极深,心性敏感多疑,而且处事果断阴狠。就算是因为破了案子,赏识陆延,也不至于把自己叫来当面说这么多废话。
“你跟孙梦的婚约,现在怎么样了?”孙权的声音提高了一些,眼睛看着陆延,右手却有意无意地在长案上敲击着,指向贾逸。
贾逸愣了一下,完全不明白什么意思。陆延与孙梦的婚约?什么时候的事?
“都是小时候父母的玩笑话,当不得真。”陆延笑道。
贾逸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为什么陆延对孙梦一直彬彬有礼,有些时候近似于讨好。还有那次在松鹤楼,那群世家子弟被孙梦奚落后,为什么都一声不吭。当时贾逸还以为他们是忌惮郡主府,看来知道二人之间有婚约也是原因之一。贾逸陡然有些焦躁,一股说不上来的情绪在心中翻江倒海。他抬头看向孙权,这位吴王脸上的表情意味深长。夸陆延,提婚约,似乎都是在刺激贾逸,但到底是为了什么?贾逸心中的念头飞快运转,一个浮上来,马上又被另一个压了下去。
“话不能这么说,我看你们两个也很是般配。等这段忙过去了,你回去问问陆逊,我问问尚香,看看到底合适不合适。”孙权笑容满面,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至尊,臣下以为不妥。”贾逸终于开口了。
“哦?你对这场婚约有意见?”孙权依旧笑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