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逸干笑两声,抬头看见城门已经近在眼前了,也不再多问。孙郡主回来的时间,推算一番的话,应该就在吴王看到“建安五年”那个木盒之后没几天。说什么信任,说什么器重,关键时候,吴王信得过的还是他的亲妹妹。这位解烦营首任都督回府,一定跟“建安五年”有关。只是不知道孙尚香回来后,要查些什么,对谁动手,会不会跟自己追查的案子有所牵连。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在“建安五年”这桩旧日迷雾上,吴王和孙郡主都不想外人知道得太多。那手头的案子,还要不要往“建安五年”那个方向去查?万一查到了什么,要如何向吴王和郡主禀报?
贾逸正思虑间,冷不防被孙梦用马鞭戳了一下。他抬起头,看到在晨雾弥漫的长街当中,站着两名解烦卫,似乎正在等着自己。
“如果是找你麻烦的,不要理他,让枭卫们去跟他们纠缠。”孙梦低声道。
一名解烦卫已经快步上前,大声道:“贾校尉,虞部督有请。”
虞青?贾逸的眉头皱了起来,在解烦营的这两年,可真是受了虞青不少气。原先在公安城,虞青就三番几次想暗害贾逸,只不过没有得手。后来她虽然收敛了很多,却也没少刁难贾逸。现在一大早拦路相邀,只怕也没安什么好心。
看贾逸没有下马的意思,那名解烦卫道:“贾校尉,虞部督是看你这段日子被太平道那案子困扰,有几条消息,好心透露给你。”
贾逸猛然想起,之前去张洵家的时候,曾在路上遇到虞青和糜芳。糜芳似乎在暗地里调查些什么,虞青既然不愿意插手这些案子,为何又与他同行?贾逸沉思了一会儿,跳下马来。
“你要进去见她?”孙梦道,“那我们就在外面等你。”
“不用了,累了一天一夜了,你们都回去歇息吧。这里离郡主府只有半里路,天一大亮就热闹得很。就算有人想杀我,也不会挑这个地方。”贾逸将手中缰绳递给孙梦,“虞部督再恨我,也要忌惮郡主和至尊啊,不至于失心疯要对我动手。”
孙梦犹豫片刻,没有再说什么,便带着枭卫们离去了。
贾逸跟着解烦卫来到街边的茶肆,看到虞青竟然梳着流云髻,插了支金步摇,还穿着一身锦织襦裙。贾逸揉揉鼻翼,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已经走远的孙梦。
虞青挥了挥手,解烦卫们全都站到了房外,并带上了门。
贾逸打了个哈哈:“虞部督,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恐怕不太好吧?”
“解烦营的闲话,恐怕还没有人敢说。”虞青道,“你心里也别犯嘀咕,如果是挑男人,我还看不上你这种。”
贾逸尴尬地笑笑,坐到了虞青对面:“既然虞部督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知您唤我前来,是有什么消息?”
“我们讲和吧。”
贾逸愣住了,他完全没想到这种话,会从阴狠苛刻的解烦营左部督嘴里说出来。
“我对你有旧恨,能杀你当然会杀了你,但你现在背后是孙郡主和至尊,我杀不了你。”虞青道,“所以,我不杀你了。”
贾逸干咳了一声:“就这么简单?”
“不在徒劳无功的事情上耗费精力。这么简单的事情,不管是蠢人还是聪明人,都很少能够做到。”
贾逸想了想,发觉很有道理。这世上有很多事,都是因为不甘心而一错再错,最终无法挽回。有很多时候,放弃往往比坚持更难。
“我现在要对付的是吕壹,你虽然靠山不小,却对权位没有觊觎之心,不是我的敌人。”虞青道,“不过吕壹就不同了,他本就是个心胸狭窄之人。你现在查的案子,他并不想接手,却还是在至尊那里对你冷嘲热讽,说你查案太慢,根本是个无能之辈。结果至尊臭骂了他一顿,并且罚俸半年,这件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贾逸疑惑问道:“真有此事?”
虞青嗤笑一声:“贾逸,身处解烦营,第一需要用心的可不是查案,而是自保。这消息现在都快传遍大街小巷了,你还不知道?”
贾逸干笑两声,心知这又是吴王做给旁人看的。
吕壹是他身边的宠臣,骂吕壹只不过是为了表现他对贾逸的信任。但在吴王心中,跟了他十几年的吕壹可是比贾逸这个进奏曹逃官要深得信任。他只不过是借吕壹这块石头,来磨贾逸这把刀。
虞青道:“敌人的敌人,就算不是朋友,也好过是敌人。”
“下官可能要让虞部督失望了,我对解烦营左、右部督之争,并没有什么兴趣,也不想介入。”
“这个我明白。你是聪明人,自然也悟得透,你对至尊来说,最大价值就是独臣的身份,你不管倒向哪方都是在自寻死路。我今天跟你讲和,并不是要拉拢你,更不是要你去对付吕壹。”虞青道,“我给你消息,是想让你尽快查清案子,更得至尊器重。那样的话,吕壹就会更加想对付你,最好你们能鹬蚌相争,我坐收渔翁之利。”
话说得这么明白,不愧是有“毒妇”之称的虞青。贾逸淡淡道:“虞部督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让我相信你给的消息是真的。与其绕这么多圈子,不如直接说清楚,到底是什么消息。”
“好。前段时间,你们不是遇到了两起人,身上都有陆家私兵的刺青吗?”
贾逸猛地抬起了头,知道这个消息的,除了孙梦、吴王,只有陆家的几个人。陆家不可能外传,吴王也很是慎重,孙梦不会不知道深浅,那虞青是怎么知道的?莫非她跟那些人有关系?
“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过你放心,眼下知道这个消息的人没有几个,而且都是道听途说,谁也没亲眼见到。所以不会有人不知死活,借着这个消息去闹事。”虞青道,“我要告诉你的是,那群身上有陆家刺青的人,搞不好真跟陆家有关。刺青的样式虽然复杂,但能工巧匠也可仿刺,并不能成为辨认陆家私兵的物证。陆家之所以对刺青如此紧张,是因为他们发现,那些人身上的刺青不仅样式与自家相同,染料也一模一样。刺青染料十分复杂,是用不同颜色的染料调制而成的,据说只有几个掌管陆家私兵的人知道。你想没想过,这是怎么回事?”
“陆家有内鬼。”贾逸道,“陆延已经派人前去岭南,彻查到底谁买过相同染料了。”
“可是,太平道谋逆是最近的事情,而袭击你的那些人身上的刺青,至少在半年前就已经刺上了。内鬼和太平道勾结,为什么要提前半年布局,你不觉得奇怪吗?”
“虞部督到底要说什么?”贾逸心中隐隐想到了什么。
“建安五年,先主孙策亡故之时,曾经兴起过奇怪的传言,说先主之死与于吉有关。而就在建安五年,武昌城也发生过一件于吉咒杀的案子,跟现在的几桩案子非常相似,那时的武昌都尉,就是陆家的陆绩。彼时至尊刚刚接任,百废待兴,自然没有人去注意边城小案。直到三年前,解烦营接到至尊密令,彻查先主之死。我们发现有线索隐隐导向了陆绩,但就在我们准备布局之时,陆绩意外病故,只好不了了之。一个月后,陆家私兵又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一百多人。陆逊对外宣称,是解散了一些老弱病残的私兵,让他们回乡安家落户。但这种说法有一个漏洞,那就是没有人见过这些回乡的人。事后不久,又有传言称,失踪的那一百多名陆家私兵,还有陆绩,都被陆家灭口了。”
“为什么要灭口?”贾逸追问道。
“不清楚,这恐怕要贾校尉自己去查了。”虞青道,“不过,我所想到的却是另一种可能。如果陆绩和这一百多私兵并没有死,而是出于某种目的,在某处潜伏下来了呢?那陆家刺青的事情,似乎有了个很合理的解释。伏击刺杀贾校尉的那些人,会不会就是失踪的那一百多名私兵?”
“这只是虞部督的臆测。”
“如果说,去年有人在丹阳看到过陆绩呢?”虞青的声音很轻。
贾逸沉默了一会儿:“虞部督是在暗示我,陆绩和那一百多名陆家私兵,跟太平道相勾结,意图谋逆吗?”
“这可不是我说的。我告诉你的所有消息,都只是听说而已,并没有得到验证。”虞青道,“这些需要你自己去查。”
如果陆绩真的活着,又跟太平道谋逆有关,那不管他现在跟陆家是什么关系,都不是陆家轻易能撇得清的。迫于压力,孙权无疑要撤换陆逊,给朝野上下一个交代。这样一来,不但他擢升江东系、制约淮泗系的谋划随之半途而废,还势必会再度引起江东系和淮泗系的内斗。内斗一起,夷陵能不能守住就只能看运气了。
只是,虞青说的关于陆家这番话,究竟能信几成,贾逸并不确定。而且,他也不相信虞青告诉他这些消息,只是单纯为了对付吕壹。这个女人狠毒刻薄,睚眦必报,不是那种可以放得下的人。如果陆绩之事为虞青所编造的谎言,那虞青就是在故意将贾逸引向错误的查案方向。即便激不起他和陆家的矛盾,也能拖慢他查案的进度。
贾逸微笑道:“难得虞部督不计前嫌,透露了这么重要的消息给我,先行谢过了。只是有一件事,还想向虞部督讨教。”
“说。”
“先前在张洵家附近,碰到了虞部督和糜芳,你们好像是去那里找客曹的日程安排。”贾逸看着虞青道,“虞部督在暗地里查这几个案子?”
“没有。那天是糜芳做东,邀请我和诸葛瑾将军赴宴。吃完饭后,我跟糜芳刚好顺路回府,仅此而已。”
就算知道她在随口扯谎,贾逸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起身向虞青拱了拱手,向房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却冷不防听到虞青道:“孙梦和田川……”
贾逸倏然转身,眼前虞青端起茶碗,袅袅热气模糊了她的脸庞。
“虞部督还有话说?”贾逸忍不住问道。
虞青浅浅抿了口茶,道:“你在进奏曹和解烦营混迹多年,可知这世间最难琢磨的是什么?”
“人心?”
“女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