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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矾 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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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到盛夏,就算是晚上,山中依旧酷热难耐。

陆逊站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眺望着远方。今夜月色不错,也没有云雾遮挡,不但能轻松地俯瞰吴军营盘,就连远处的蜀军前哨营也能瞧个影影绰绰。两者之间,就是前几日鏖战后的山谷。尸体早已被拉走掩埋,鲜血渗入土中,就连残缺的盔甲兵刃也被收拾干净。地面上已经长出了一层薄薄的青草,还有各种不知名的野花,若是有文人骚客新来乍到,说不定还能即兴作赋一首。谁能想到,这块毫不起眼的山谷,刚刚吞噬过一千多条人命?

陆逊的身后,并排放着十几个香炉,里面的线香正袅袅燃烧。两名上清派道士身披杏黄八卦道袍,坐在香炉两侧,口中念念有词,听起来像是《三元水忏》。朱然从山下小路走上来,气喘吁吁地穿过巡游的亲卫,站在香炉前。

他敞开衣襟,让山风吹干胸口的汗渍,叉腰道:“伯言,弄清楚了,那天蜀军车上的东西是火硝。”

陆逊没有理他。

“火硝这东西只有南蛮之地才有,极难开采不说,还很不好运送。蜀军能弄来那么多火硝,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我琢磨着,他们也只有那么多火硝,以后交战不用顾忌这个了。”朱然停顿了一下,“有些淮泗系的家伙,说打仗死人是难免的事,你在这里设上祭坛,就有些惺惺作态了。”

陆逊回过身,面色冷峻地看着他。

朱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我知道他们说得不对,你之所以祭奠那一千多名将士,是因为你心中有愧。也可以说,是你让他们去送死的。”

陆逊抓起一把纸钱,迎风撒了出去。那些纸钱在空旷的山崖下浮浮沉沉,犹如无主的孤魂飘荡在天地之间。

“伯言,你本来不是工于心计的人,现在却把我也当成棋子,真让人寒心。”

陆逊疲倦地叹了口气:“义封,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工于心计?”

“立威呗。你不管从战功、资历,甚至出身上来说,都不能服众。麾下诸将求战心切,历经几次弹压已经快到极限了。所以你虽然看出那是个陷阱,却仍未对我说明,你是想用我的失败,还有那一千多条人命,去证明你的正确。经过那一败,营中已经没有多少人再小看蜀军,轻易言战了。你的目的是达到了,但你想过没有,这对士气和军心是什么影响?你想过没有,那一千多名士兵是否死不瞑目?”朱然面色冷峻,“伯言,你也知道,我平生最厌恶弄权之人。我想问问你,以前的那个洒脱处事、坦荡做人的陆家公子哪里去了?为何要沾染一身泥巴?”

“说得好,义封。我也问问你,如果那天我执意不许你出战,甚至动用军纪,你服不服?以后你会不会不听将令?你会不会在下次受到挑衅之时,不经我允许,私自带兵出战?”陆逊坐在岩石上,拍了拍旁边,示意朱然也坐下。

朱然“哼”了一声,大大咧咧盘腿坐了下去。

“以你的脾性,你会。就算你能一直被我压制住,韩当呢?徐盛呢?潘璋呢?若是他们被蜀军诱出,陷入险境,我救是不救?救,可能会中了刘备的连环计,中军大营不保。不救,左、右两军一失,无法对刘备形成阻碍钳制之势,陷入提前决战的境地。”陆逊道,“你鄙夷我的做法,但如果换你坐在我的位置上,你要怎么做?”

朱然道:“自然是招来韩当他们,将其中利害讲清楚。他们不是傻子,怎么会看不透?”

“看透?你们一是轻视我,二是轻视蜀军。我剖析过多少次利害关系了,你们哪一次听进去了?哪一次不是认为我畏敌怯战?”

朱然抿紧嘴唇,没有辩解。陆逊说得没错,不说韩当、徐盛,就连他自己,很多时候都在发牢骚,说陆逊是书生治军,窝囊透顶。平心而论,如果不是前几日那场战败,他的确听不进陆逊的话。

“仔细去想,总会想到办法的。”朱然道,声音已经不那么大了。

“如果想不到呢?我们就坐等蜀军取胜,江东门户大开?”

“胜利固然重要,但以出卖自己人为手段取得胜利,我不认同。”朱然道,“大丈夫行军打仗,应恪守正道,以智勇取胜。”

陆逊又抓起一把纸钱,抛到空中。那些纸钱在风中飞舞,犹如雪花一般,洋洋洒洒地落入山崖。

“兵者,诡道也。战场之上,讲究的是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这个代价可以是敌人的,也可以是自己的。有时候要保全大部分人,难免要牺牲一小部分。战场就是这么残酷,不存在同生共死,荣辱与共。败,为了中军撤退,会留下一部分兵力去阻挡敌军,这些士兵就是弃子。就算是胜,照样也会有不少人死在取胜之前,分不到半点功绩富贵。”陆逊道,“义封,你为将多年,至尊却一直未曾让你独自统领大军,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这句话问到了要害,朱然多次在私下里埋怨,说吴王没有识人之明。

朱然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是想说,我不愿背叛自己的弟兄?这算什么理由?”

“慈不掌兵。你虽然能带领麾下士兵去陷阵搏杀,却不能为了取胜,让他们去送死。而身为一名统帅,必须冷血无情,为了胜利,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任何人。平时可以爱兵如子,但在战场之上,士兵就是棋子,就是工具,将领必须不被感情左右。至尊要的只是胜利,至于如何胜利,死多少人他是不怎么关心的。只有夷陵这一仗胜了,至尊才算是真正在江东站稳了脚跟,我们江东士族也才能延续百年门楣。”

“如果这场仗真的胜了,伯言你就会被人传颂为大英雄、大豪杰,这些不光彩的伎俩自然也会被人忘却。”朱然摇头道,“这世道,真是要把君子逼成小人。伯言,你为了取胜,为了飞黄腾达,真的甘心去做一个小人?”

陆逊长叹一声:“飞黄腾达?我本是个散淡的人,如果不是为了陆家,又何必投身到这血淋淋的功利场中?”

他又抓了一把纸钱撒向半空,那些纸钱被山风迎面一吹,悠悠荡荡地又飘了回来,落在二人周围。乍眼看去,满地惨白,犹如下了一场大雪。

“满座衣冠似雪。”陆逊怅然道,“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时值正午,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贾逸漫不经心地走在长街上,身后还跟着四名披挂齐备的枭卫。自从上次在街头遇到伏击之后,每次外出,贾逸身后必定有枭卫跟随。虽然他已经跟孙梦说过,一个大男人被一群女人护卫,实在是有失颜面。孙梦却依旧坚持,还说这是孙尚香郡主的意思。几次交涉无果,贾逸也就不再纠缠,反正武昌城中百姓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不再指指点点了。

贾逸信步走进一家酒肆,随便找了个席位坐下。今天孙梦去城郊见孙尚香了,他刚好一个人乐得清闲。枭卫们也找了几个席位坐下,跟他远远相望,没有什么亲近的意思。说起来整个郡主府里,对贾逸态度好的也就只有孙梦了。这些枭卫虽然尽职尽责,对贾逸却一直冷冰冰的,连话都不愿多说。

一碗麦饭,一碟烫白菘,一碟腌芦菔。饭菜很是简单,连点荤腥都没有。只要没有孙梦跟着,贾逸通常都是这么吃。原因很简单,他手头并不怎么阔绰。这两年,贾逸没有经手过什么案子,也没有去捞过什么油水,比起解烦营的其他同僚,实在是捉襟见肘。就算这段日子住进郡主府,拿了孙尚香一大笔钱,他也没有改善下生活的想法。日子过得清苦低调一点,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种约束提醒。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旦生活习惯上放开了,心理上也会慢慢放松。而作为寒蝉客卿,在任何时刻任何地方,一点毫不起眼的破绽都可能成为灭顶之灾。

贾逸夹起一块烫白菘放进口中,却隐隐约约嚼出一股鸡汤味,他不动声色地环顾了下食肆四周,没有发现什么异样。那四名枭卫的席上,已经摆上了蒸肉、烤鸡之类的菜肴,还要了一坛翠竹青。是自己多心了,还是寒蝉有所暗示,贾逸现在还不能确定。他闷头扒拉一筷子麦饭,若无其事地等待着。

门口出现了一个乞丐,趁着空当溜了进来,到枭卫们面前打量一番,低声下气地讨要吃食。一名枭卫皱着眉头,撕下一条鸡腿递给乞丐,那名乞丐却抢过整只烤鸡,抱起就跑。枭卫挥起剑鞘,将他点倒在地。乞丐挣扎着起身,又被赶来的店家揪住了衣服。只见那乞丐抱着烤鸡死活不肯松手,跟店家来回推搡,一不小心摔倒在地。那只烤鸡从乞丐怀里脱手而飞,在众人头顶上划了个完美的弧线,准确地跌落在贾逸的怀中。一袭灰色的绸布衣立刻变得油光锃亮,贾逸只是微微一笑,用竹筷插起怀里的烤鸡,放到了席面上。

那些枭卫却没有如此淡定,都已经提剑在手,站起了身。店家大惊失色,对着枭卫们连连作揖赔礼,又冲贾逸迭声求饶。

贾逸摆了摆手,道:“算了,这不是你们的错。”

他走到乞丐身旁,问道:“你可真是胆大包天,连枭卫都敢抢?”

乞丐跪在地上,连连磕了好几个响头,哭诉道:“这位大爷,小的兄弟跌断了腿,在破庙中躺了两三个月了,一直半死不活。今早小的出门时,他念叨着想吃口荤腥,哪怕吃过后立刻死了都行。看到那只鸡,小的满脑子都是兄弟那可怜兮兮的样子,一时间鬼迷心窍,就想抢了鸡给他带回去。大爷您拿小的去问罪,是我自找的,可我那兄弟无人照料,就要活活饿死了。还请大爷饶我一命,来生小的做牛做马报答您。”

贾逸对枭卫们道:“这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不如放他回去,你们的账我来结,如何?”

一名枭卫不亢不卑道:“贾校尉,我们也是通情达理的人,不会跟这乞丐计较什么。你是郡主府的贵客,说什么结账的,只会被旁人笑话郡主府气量太小。”

那名乞丐拾起地上的烤鸡,冲枭卫和贾逸多声道谢后,抹着眼泪奔出了酒肆。店家这时才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对枭卫们道:“打扰各位客官用饭,真是过意不去,小店这就再补上一只烤鸡,还请各位客官海涵。”

他又转向贾逸,道:“这位客官,您的衣服上沾满了油渍,可否到后院,让敝店寻上一套合适的衣服,先给客官换上?”

贾逸扯起衣襟,看了两眼,还在犹豫。

店家道:“换下来的衣服,敝店会清洗干净,回头再给客官送去。敝店可以将这些饭菜热过之后移到后院,找寻合适衣服的时候,客官仍可用饭,不耽误您时间。”

“也好,”贾逸冲枭卫们点了点头,“我去后院换件干净的衣服。”

他跟着店家绕过席面,穿过甬道,来到了后院。院中早已站着一名长随,看贾逸二人出现,手捧一套棉布衣迎了上来。两个人干脆利索地为贾逸换好衣服,将他引到右厢房处。贾逸伸手,轻轻推开房门,只见里面满是大大小小的酒坛酒瓮。他振振衣袂,大步走了进去。

“贾逸,时间紧迫,长话短说。”声音是从一处酒瓮中发出来的,虽然音调有些奇怪,倒也能听清楚说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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