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听瓮。说话的人并不在这间房子里,甚至可能不在这家酒肆。酒瓮的底部用竹管贯通,埋入地下,可将十多丈外的声音传递过来。早在两年前,贾逸就见识过这种隔空对话的手段,当时觉得匪夷所思,次数多了也就见怪不怪。虽然他一直觉得这样子有些小心过分,但放在此刻这个场合,能避人耳目,十分方便。
贾逸凑到酒瓮旁,道:“虞青的人还在跟踪我?”
“不错。”
贾逸笑笑:“我还以为她真的转了性,不再对付我了,原来絮絮叨叨说了那么多,大半都是假话。那么,陆绩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虞青说有人在丹阳……”
“他死了。死后入棺之时,我们曾经暗地里勘验过尸体,确认是陆绩无疑。虞青的话不可信。”
贾逸奇道:“陆绩是三年前死的吧,那时候你们为何要勘验陆绩的尸体?”
“当时虞青受命追查陆家,我们也想知道陆绩跟孙策之死有没有关系,所以才处处留意。”
“陆家真的跟孙策之死有关?”贾逸的面色凝重起来,他又想起了孙权看到“建安五年”后的古怪表情。孙策死于建安五年,当时武昌城中,死了一名叫作陈籍的富商。而这个陈籍,竟曾是孙策的贴身亲卫。林照临死前的胡言乱语中,隐隐暗示着陈籍死于灭口。
“孙策之死,一直是个谜团。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刺杀他的那三个人,不是许贡的门客。不要把精力放在这上面纠缠,你现在要做的,还是查清眼下这三件命案。”
“明白。”贾逸应了一声,“我在林照的胃里发现了一些荧粉,刚才脱下脏衣服时,已经交给了老薛,你们查一下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我怀疑吴敏、张洵、林照血液凝固,暴毙而死,都跟荧粉有关。”
酒瓮中“嗯”了一声:“可以。郭鸿的事情已经查清了,相关的消息都写在矾书之上,等下你出去时,记得拿上。”
贾逸道:“还有,这三件命案,间隔时间相同,又都是死在午夜子时左右,死状也一模一样,仪式感颇强。我在太平道内伏下了一名暗桩,说是什么斫龙阵。”
“斫龙阵?相传张角起事之时,曾用此阵诛杀了汉灵帝。”声音飘忽了一下,显然是嗤之以鼻,“包括上次你提到的天火降字、血液凝固这些把戏,都是张角起事之时用过的。我们这边有点眉目,有个人可能知道其间的秘密,待找到这个人探听清楚之后,再用矾书传给你。”
贾逸却道:“不必,只要知道这个人在哪里就好,我这边物色人选去探查。这么重要的情报,如果得来渠道不明不白,很容易被人起疑心。”
“也对。不过那个人有点特殊,你先试试,问不出来的话,我们再想办法。”
贾逸点头,继续问道:“上次我已经说过,这三件命案西蜀军议司可能有份,你们查了吗?”
“你的怀疑是对的。我们在成都的间客已经探到消息,所谓的太平道谋逆,是军议司在背后一手布下的局。据说这个局是由诸葛亮亲自谋划的,他们动用了一名隐藏极深的暗桩。此事太过机密,我们的间客探不到更深的消息,接下来只能靠你自己了。”
“军议司……诸葛亮……”贾逸叹了口气,“我要如何做?”
“孙权不能死,东吴不能灭。”
“就凭我?”
“还有我们。”
贾逸歪了下嘴角,道:“能不能先把虞青解决掉?我从武昌回来的这两年时间,虞青对我的监视就没断过,一直在找我的毛病,想置我于死地。在这种状况下,很多事我做起来都不太方便。”
“不能。”
“为什么?”贾逸的眉头皱了起来。
“虞青只是站在前面的人,她的身后,是孙权。”
贾逸沉默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监视我其实是孙权的意思?即便有孙尚香的举荐,他对我也并不信任?”
“这位江东之主,哪有信任之人?均衡制约,互相压制,是他的一贯手段。凡事小心,别被他拿了把柄,不然我们也救不了你。”
“知道了。”贾逸虚虚地应了一声。
酒瓮中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你走之后,老薛会立刻离开武昌城,店里的人手将全部撤换,你也不要再到这间酒肆来了。下次碰头的时间和地点,我们用阴符通知你。”
贾逸道了声“明白”,起身快步走出了厢房。房外摆着他用过的那张席案,上面的饭菜已经被人吃下了大半。席案边上,放着他向陆延借用的那个棉袋。贾逸拾起棉袋,发现里面包着荧粉的布包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两样东西。虽然在厢房内只待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却已经把握到了不少要害消息,最起码眼前那件事情可以马上解决了。他把棉袋夹在腰间,又看了眼厢房,抬脚向前院走去。
陆延端起茶碟,送到唇边,才发现已经空了。案头的油灯发出“刺啦”一声,闪了下后也熄灭了。陆延放下手上的茶碟,摸起剪刀。趁着昏暗的月色,剪掉了那段已完全发黑的灯芯。他拿起火石,重新点燃油灯之后,才发觉陆瑁走进了房中。
陆延恭恭敬敬行礼:“瑁族叔。”
陆瑁道:“贤侄,你父亲已经来过三封书信了,一封比一封措辞严厉,要你远离最近的这些是非。为什么你还要一意孤行?”
“为了陆家。”陆延低头道。
“为了陆家?”陆瑁道,“如果这句话是从你的同辈口中说出来,我会觉得他不知道天高地厚,妄自尊大。但是你,确实有说这句话的资格。”
“如果您今晚前来是为了劝阻我,只怕要让您失望了。”
陆瑁未置可否,道:“最近有传言说,有人在丹阳附近看到了你绩族叔,你听说了没有?”
“听说了,但绩族叔不是已经死了吗?”陆延道。
“他是怎么死的?”
“您不知道的事情,我自然也不知道。”
“未必,你前些日子不是去都尉府,拿了陈籍一案的案卷吗?当年案发时候,陆绩是武昌都尉,案卷里应该会有点什么消息吧?”
陆延沉默了一会儿,道:“瑁族叔为什么会这么想?”
“据说陈籍当年死得蹊跷,先主孙策也死于同年,两桩事件传闻都与于吉有关。你绩族叔性格耿直,平生最恨这种装神弄鬼之徒,一定会彻查到底。即便当时迫于压力,按下不查,也会在案卷中留下蛛丝马迹,以便后人追索真相。而三年前,解烦营突然追查先主孙策之死,竟然怀疑与陆绩有关。所幸在查案的紧要关头,陆绩突然病故,案子也就此搁浅。虽然案子不查了,可我总觉得其中必有隐情,每当想到这件事,心中终究是惴惴不安。”
“案卷我那天是拿到手了,但是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解烦营的贾逸索要去了。贾逸这个人您是知道的,他是个独臣,深得至尊信任,我不能不给。”陆延一脸诚恳道,“而且,前几日我向他索要案卷,他竟然矢口否认,让我无可奈何。”
“解烦营查到陆绩了?”陆瑁的神情有些紧张。
“那倒不是,贾逸查的是近来那几个案子,陈籍案跟这些案子有些类似。刺青那件事情,他似乎没有放在心上,认定了我们不会与太平道勾结。”
“那就好。陆绩死得不明不白,如果真跟先主孙策有什么牵连,只怕是经不起解烦营查的。”
“以前的事情我不太清楚,瑁族叔没有问过父亲吗?”陆延的神色十分平静。
陆瑁苦笑道:“问了,你父亲什么都不肯说,但我总觉得他什么都知道。他性情隐忍,处事谨慎。不瞒你说,我经常想,他做我们陆家的家主,对陆家来说究竟是大幸还是大不幸?你父亲现在把整个陆家都绑在了孙家的战船上,赌的是夷陵之战他若能取胜,孙权会以此为契机扶持陆家,让江东系和淮泗系形成微妙的朝局平衡。但是,孙权此人看似忠厚,实则狡诈,陆家跟孙家的旧怨仅凭一场大胜,就真的能和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