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砚青,这位曾在昆明读过几年洋学堂、因家道中落而流落到边境山寨的年轻人,脸上掠过一丝惊诧。
他接过那沉甸甸、湿漉漉的包裹,入手冰凉粘腻。他迅速在衣襟上擦了擦手,小心地剥开几层被泥水浸透、边缘已有些破损的油纸。
里面露出了几份折叠整齐、质地坚韧的纸张。纸张上印着清晰的蓝色横线,密密麻麻写满了李砚青熟悉的、如同无数弯曲小虫般的英文字母。
他认得这种纸,在昆明的洋行里见过,价格不菲。
李砚青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将纸张凑近跳跃的篝火。
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照亮了纸上那些细密的墨迹。
起初,他眉头紧锁,目光快速扫过那些专业而冰冷的词汇:“地形测绘”、“水文记录”、“矿产分布预估”、“战略要点评估”、“武装护卫力量配置”、“清军驻防情报收集”……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针,刺入他的神经。
越往下看,他的脸色越是苍白,捏着纸张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微微颤抖起来。
“怎么了?砚青阿哥?”一个清脆的女声带着焦急响起,是恩昆的孙女,美丽的景颇姑娘玛鲁。
她明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担忧。
李砚青猛地抬起头,火光映照着他毫无血色的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看向恩昆,又环视周围一张张写满困惑与忧虑的景颇面孔,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微微发颤:
“恩昆阿公!各位头人!这…这不是什么商队考察文件!”
他扬了扬手中的纸张,纸张在他手中簌簌作响,“这是间谍!是入侵的前哨!是豺狼的尖牙!”
“上面写着什么?”恩昆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如同磐石,但那双锐利的眼睛里,风暴正在凝聚。
“他们详细记录了我们经过的山口、河流深浅、森林通道,标记了哪里可以屯兵,哪里可以架炮!”
李砚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欺骗的愤怒,“他们在搜集我们大清边防营的驻地和人数!
他们在评估这里的铜矿、锡矿!他们这193人里,真正懂商事的没几个,一大半是军官和士兵!
‘为女王陛下未来的军事行动提供精确的前期情报基础’——白纸黑字!他们不是来做生意的!他们是来画地图,是来探路的,是为后面的大炮和军队踩点的!他们是披着羊皮的豺狼,要闯进我们家里来抢东西、杀人放火的!”
“嗡——”
篝火旁的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如同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
“豺狼!”一个头人猛地站起身,腰间的长刀“呛啷”一声出鞘半寸,寒光在火光下一闪,映着他因暴怒而扭曲的脸,“我就知道!这些红毛鬼没安好心!”
“从缅甸那边过来,鬼鬼祟祟,还带着那么多枪炮!”另一个猎手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不能让他们过去!不能让他们进到我们寨子后面的大山里去!”
玛鲁的声音清脆而尖锐,带着少女特有的愤怒和恐惧,“那里有我们的神山!有我们祖先安息的地方!还有那么多寨子!”
“对!不能让他们过去!”
“拦住他们!把这些豺狼赶回缅甸去!”
愤怒的吼声如同被点燃的山火,在小小的寨场上空升腾、汇聚、咆哮。男人们怒目圆睁,胸膛起伏,女人们紧紧搂住怀中的孩子,脸上交织着惊恐与决绝。
世代居住于此的景颇人,血液里流淌着对山林无与伦比的熟悉和对入侵者刻骨铭心的警惕。
洋枪洋炮固然可怕,但祖辈相传的剽悍和守护家园的意志,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熊熊燃烧。
恩昆缓缓地举起了他那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
仅仅这一个动作,沸腾的声浪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瞬间平息下来。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寨中最具威望的老人身上。
篝火跳跃的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明灭不定,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仿佛沉淀了千年的智慧和此刻汹涌的怒涛。
他不再看那些令人心寒的文件,目光如同实质的钢锥,缓缓扫过每一个族人的脸,扫过他们紧握的刀柄、绷紧的弓弦、燃烧着怒火的眼睛。
“听到了吗?”恩昆的声音不高,却像沉雷滚过每一个人的心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山风在呜咽,河水在低吼,神树在发抖……这片祖祖辈辈用血汗浇灌、用性命守护的山林,在害怕!在向我们发出警告!”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寨子后方那在浓雾和夜色中只剩下巨大轮廓的莽莽群山。
“那些红毛鬼,带着枪炮和贪婪,正一步步逼近我们的神山,逼近我们祖先安息的圣地!他们踩过的每一寸土地,都沾满了阴谋的毒汁!他们不是客人,是强盗!是来挖我们心肝、断我们子孙根脉的豺狼!”
“吼——!”人群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怒吼,如同受伤猛兽的咆哮,震得篝火都为之摇曳。
恩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猎户,带上你们最毒的箭!把‘见血封喉’(一种剧毒树汁)涂在箭镞上!战士,磨快你们的长刀!女人和孩子,躲进寨子最深处的地窖!老人们,用你们的歌和鼓,向山神和祖先祈祷!”
他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炭火,最终定格在通往寨子后方、深入内地的必经之路——那条隐藏在密林深处的古老驿道方向,声音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神山古道——埋骨地!就在那里,布下天罗地网!让那些红毛豺狼知道,景颇人的土地,不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踩就踩的!用我们的弓箭和长刀告诉他们——此路不通!再进一步,死!”
“吼——!埋骨地!埋骨地!”
吼声震天动地,饱含着决死的意志。男人们如同接到命令的豹群,瞬间散开。磨刀石在夜色中发出急促而刺耳的“沙沙”声,淬毒的箭镞在火光下闪烁着幽蓝的、令人心悸的寒光。
沉重的木鼓被搬出,“咚咚咚”的鼓点如同大地的心跳,沉闷而急促地敲响,穿透浓雾,在山谷间回荡,一声声,撞击着每一个景颇人的胸膛,也仿佛在向入侵者发出最后的、带着血腥味的通牒。
浓雾,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变得更加粘稠、更加冰冷。它如同巨大的、湿透的裹尸布,死死地缠绕着神山古道两侧的参天古木和虬结藤蔓。
巨大的榕树垂下无数气根,在雾气中如同鬼魅的手臂;几人合抱的望天树直插灰蒙蒙的天际,树冠隐没在不可知的深处。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冰冷的水珠不断从树叶藤蔓上滴落,打在厚厚的腐殖层上,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悸的“嗒…嗒…”声。
柏朗上校骑在马上,一夜的湿冷和焦虑让他的脸色比这浓雾还要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