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的甲胄沾满血污和烟尘,脸上带着连日杀戮后的疲惫,但腰杆挺得笔直,眼神锐利依旧,透着一股剽悍的杀气。
他大步上前,单膝跪地,动作干脆利落,甲叶铿锵作响:“卑职杨玉科,恭迎抚台大人!托皇上洪福,大人虎威,大理逆巢已平,杜逆授首伏诛!城内顽抗之逆匪,业已肃清大半!”
“杨镇台辛苦了!快快请起!”岑毓英的声音温和清朗,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赞许笑容。
亲自虚扶了一下。他目光扫过杨玉科身后那些同样杀气腾腾、如同刚从血池里捞出来的将校,微微颔首。
“诸位将士浴血奋战,为国除逆,劳苦功高!本抚必当奏明圣上,重重褒奖!”
“谢大人!”杨玉科和一众将校轰然应诺。
岑毓英策马缓缓入城,杨玉科落后半个马头陪同。
街道两旁,断壁残垣随处可见,许多房屋只剩下焦黑的骨架,兀自冒着缕缕青烟。
地上随处可见散落的瓦砾、破碎的家具,以及大片大片已经变成紫黑色的、凝固的血迹。一些角落里,尚未清理的尸体堆叠在一起,散发出令人掩鼻的恶臭。
偶尔能看到一队队清军士兵押解着垂头丧气、面如死灰的回民俘虏走过,俘虏们大多衣衫褴褛,身上带着伤,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一些士兵则提着水桶,用粗糙的刷子用力刷洗着石板路上的血迹,哗哗的水声混合着血腥味,更添诡异。
“城内回逆,尚余几何?”岑毓英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仿佛在询问一件寻常公务。
杨玉科立刻回答,声音洪亮:“禀大人!杜逆伏诛后,其死党多已伏法。
然城内回民,多受杜逆蛊惑,负隅顽抗,冥顽不化者甚众!卑职连日搜剿,已斩杀顽抗逆匪及从逆者不下万人!
然为免漏网之鱼,也为防其聚众再生事端,卑职已下令,将城内及城郊各处搜出的回民,无论男女老幼,悉数驱赶至城东洱海畔的洛阳村集中看管。
人数……约莫三万之众。”他报出这个数字时,语气毫无波澜,如同在汇报粮草辎重的数目。
“哦?洛阳村?”岑毓英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狭长的眼中掠过一丝深思。
他微微侧头,看向城东的方向。冬日灰蒙蒙的天幕下,隐约可见洱海那一片浩渺的水光。
“临水之地……倒是个‘干净’的去处。”
他低声自语般地说了一句,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冰冷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街道前方,那里有士兵正在清理一堆烧焦的木头和尸体。
“杨镇台处置得当。”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平和的官腔,“只是……聚众数万,终是隐患。朝廷要的,是滇西永久的太平。
些许顽冥不化、甘为杜逆殉葬之徒,留着,便是祸根。”
他的语气很轻,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当此之时,务须快刀斩乱麻,以儆效尤,方能震慑宵小,令四方归心。不可有妇人之仁,遗祸将来。”
杨玉科心头一凛,立刻抱拳,声音斩钉截铁:“大人明鉴!卑职明白!绝不留后患!”
岑毓英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目光悠然地投向远处苍山的轮廓,仿佛在欣赏一幅水墨画卷。
马蹄踏在尚未洗净血污的石板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嘚嘚声,在这座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城池里回荡。
大理城东,洱海之滨。洛阳村,这个平日里宁静的渔村,此刻已成为一个巨大而绝望的囚笼。
村子依着平缓的坡地而建,地势本就低洼。
此刻,黑压压的人群被驱赶着,像牲口一样塞满了村子的每一寸空地。三万人!
这个数字在此刻化为一片令人窒息的、蠕动的海洋。村口、巷尾、房前屋后,甚至那些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缝隙里,都挤满了人。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一张张面孔上写满了恐惧、茫然和死寂般的麻木。
他们大多是城里的普通回民,工匠、小贩、农夫、妇人,身上还带着逃难时的匆忙痕迹。许多人衣衫单薄,在冬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村子外围,被清军士兵用临时砍伐来的粗大树木和从城里拆下的门板、梁柱,构筑起一道粗糙但足够高耸的栅栏。
栅栏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站满了全副武装的清军士兵。
他们手中的长矛、大刀和火铳在惨淡的阳光下闪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士兵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执行命令的漠然,偶尔望向栅栏内拥挤的人群时,眼神里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屠夫看着待宰牲畜般的冷酷。
阿伊莎紧紧抱着她五岁的弟弟小石头,挤在靠近村子边缘、一堵土墙的角落里。
小石头的小脸煞白,身体不住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
阿伊莎自己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原本清秀的脸庞上沾满了尘土和泪痕,嘴唇干裂,但那双大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那是恐惧到极致后生出的、一种不顾一切的求生欲。
“别怕,石头,别怕……”阿伊莎的声音嘶哑,她把弟弟冰冷的小手塞进自己同样冰冷的怀里,试图给他一点暖意,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阿姐在,阿姐在……我们会没事的……阿妈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她想起几天前,在混乱的城破时刻,阿妈用尽最后的力气把他们姐弟推进一条堆满杂物的窄巷,自己却扑向了追来的清兵……。
阿伊莎猛地闭上眼,强行压下喉咙里翻涌的酸楚和撕裂般的痛。
周围的空气污浊不堪,汗味、尿臊味、还有人群聚集太久散发出的那种绝望的酸腐气息混合在一起。
压抑的哭泣声、老人痛苦的呻吟、孩童饥饿的啼哭……各种细碎的声音交织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噪音。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人们不敢大声说话,更不敢有任何异动,只是互相依偎着,用身体微弱的温度支撑着彼此,等待着那未知的、却已能嗅到死亡气息的命运宣判。
“清狗要干什么?把我们关在这里等死吗?”旁边一个精瘦的中年汉子,抱着一个更小的、昏睡过去的女娃,声音如同砂纸摩擦般嘶哑低语,充满了绝望。
“听说……听说岑屠夫来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蜷缩在墙角,浑浊的眼睛望着栅栏外那些如同雕像般站立的士兵,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他比杨玉科还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