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头李渊还只是自己在府里消受,过不了几天,便把合水城内所有的郡县官员都请到留守府,大家一起饮酒作乐。那些地方官员平日恨不得有机会来巴结李渊,看到李渊如此放纵,也乐得来凑热闹。当然不能白来,今天这个送酒,明天那个送银,有的干脆就把整个歌舞班子端进来,花样翻新,热闹非常。
起初,歌女唱完歌,跳完舞,李渊便让她们回去,后来就把一两个长得标致的留下来过夜。万氏是一个温柔贤慧的妻子,只要老爷高兴,她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李世民对于家里的变化感到很苦闷,白天,他一早就到山里去打猎,晚上,便躲在自己的房里看书。
这天晚上,他在灯下翻着《司马长卿集》,对于汉赋,他并不怎么喜欢,只是随便翻翻,解解闷而已。
“置酒杯于颢天之台,张乐乎胶葛之寓;撞千石之钟,立万石之虚;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 \"
他正读到《上林赋》里的这段文字,风把那花厅里的歌声又吹进了他的房间,他生气地把书扔到桌上,说:
”此种文章,文体浮华,无益劝诚,读之何为!\"
长孙夫人微笑地把《司马长卿集》阖起来放到书架上去,从中又抽出一本诗集,说:
“何不读读曹操的《短歌行》, " 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李世民对着书本,却一个字也没读进去。他突然抬起头,指着窗外,很失望地对夫人说:
“没想到父亲会变成这个样子,我还以为父亲是个英雄哩!\"
”也许,父亲有他的苦衷。“长孙氏说。
”我想到外面去找个有作为的将军,投在他的门下,也好学点实际的本事,将来也有个出路。“李世民说。
”这件事情恐怕要从长计议。“长孙氏说。
李世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几乎与此同时,花厅里的李渊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站起来舒展着自己的身躯。他对这一切感到厌倦,唱来唱去都是那个调调儿,跳来跳去都是那种搔首弄姿的样子,留下来的那些个胡姬,也是没滋没味的。他对元吉说:
”你等尽兴,老夫歇息去了。“
说着,便扶着沓玉,朝后房走去。
元吉见父亲累了,哪里还敢再玩?一挥手,便都让她们散了。
李渊回到房里,万氏问道:
”老爷玩得可好?\"
“不好,这些口子,从来没有好过。”李渊说。万氏和沓玉都感到惊讶。李渊长叹一声,说:\"你们如何能够知道我心中之苦呢?\"
“妾为不能排解老爷心中的烦闷而感到不安。”万氏说。
“这也怪不得你。”李渊说。
“要是窦夫人在就好了。”万氏说。
李渊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
在远远的天边,有一颗星星闪着光,不明也不暗。听说,圣上的车驾到了北平。在涿郡时,他把行宫里的桃李全砍了,北平的桃李能够幸免吗?弘化的桃李都开过了花,枝头上长满翠绿的新叶,再过几个月,满树的桃李果子,那又是一番新的景象了。
清冷的春夜在不安地浮动着某种危险,也在悄悄地生长着某种希望。
“还是你来吧,我喜欢听你唱的歌。”李渊突然对沓玉说。
沓玉吃了一惊,她在老爷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危险。她望着夫人,希望能在她那里得到帮助,但她得到的是夫人的鼓励。
万氏为老爷和沓玉安排了一席酒,便悄悄地走出房间。沓玉几乎一夜都没有阖眼,这个夜晚对于她来说,太沉重了。
当夫人悄悄地离开房间的时候,她就知道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了。但她还是极力想挽回。说来奇怪,那个平时并不怎么让她想起的胡标,此时竟顽强地在她的眼前出现。是他教会她唱歌的,就这一点来说,是他把她推向今晚这个危险的境地。这么想着,她一边唱一边便流出了眼泪。
老爷赏她喝酒,她不能不喝,可是喝了酒,她的心便把握不住自己。
她很矛盾。她要为舅舅报仇,就必须亲近老爷,得到老爷的信任。而这种亲近的代价是明摆着的,是她不愿意付出的。前些日子,当她看到老爷把那些胡姬一个个留下来的时候,她还暗暗高兴,以为老爷再也不会把目光转到她身上了。因为那天晚上,当她第一次为老爷唱歌的时候,就看到老爷眼睛中某种异样的光芒。但这种高兴并没有完全淹没她心中的另一种失望。她实在说不清楚自己是在渴望着什么。
当更深夜静,当老爷把她轻轻地放在床上,放下帏帐时,她哭了。她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只是到了后来,她看到放在桌上的箜篌时,她才明白过来,她应该先把身子献给胡标,然后再来完成复仇的使命。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她也就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正因为太晚了,她就更加仇恨这个压在她身上的男人。
李渊作梦也没有想到,在他以为最安全的时候,却把一个最危险的女人放在自己的床上。这个晚上,李渊是彻底地放松了。和那些歌女在一起,他总是有一种不安全的感觉。一种陌生所带来的新鲜感过去之后,他便老是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有一双耳朵在等他。他不敢放肆地说话,不敢放纵地大笑,甚至不敢安心的睡觉,他怕说梦话。所有的一切都像在演戏,表面上轰轰烈烈,高高兴兴,而他的内心却是抑郁的、痛苦的。
沓玉就不同了。她是一个孤儿,是被他买来的,他几乎看着她长大。那时窦夫人还在,她的聪明伶俐,很得他们夫妇的欢心。有一次,夫人戏称,要把她收为义女,他也就高高兴兴地把她搂在怀里。以后,他便常常亲她,那长长的胡子弄痒了她的脖子,她总是格格地笑个不停。主人的疼爱使她也有点娇惯起来,没事的时候,就和夫人一起识字、写字。不知不觉地,她就长成了一个窈窕少女。或许,在李渊的心灵深处,他早就想把她收房了,只是还不自觉而已。
一阵放纵之后,李渊抱着沓玉沉沉入睡了。
夜静得出奇,沓玉甚至能听到窗外的玉兰花被风吹落的声音。她的眼睛死死盯住帐顶,白色的帐顶似乎在无形中长出两双眼睛来。她羞愧地阖上眼帘,她的身上一丝不挂,胸前还横搁着一只毛绒绒的大手。她不知道那帐顶的眼睛是谁,但她谁也不让看。
那会是谁的眼睛呢?她问自己。是我,是我。她的耳边响起两个声音,她听出来了,一个是舅舅,一个是胡标。不,不!她惊叫着,睁开眼,帐顶上却什么也没有。她看了看老爷,老爷睡得深沉,一动也不动。
她轻轻挪开他的手,爬起来。她要穿衣服,却找不到自己的小衣,原来她的小衣被扔到对面的窗台上。她感到羞愧难当,匆匆地穿好衣服,走出房门。那玉兰树下,果然有许多落花。她走过去捡起几朵,凑到鼻子下,还是那样的清香。她感到心里很凄楚,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不知道向谁去说。父母她这一辈子是见不着了,李府上下都以为她是一个从街上买来的孤儿。舅舅死了,唯一能够说点心里话的,就只有胡标了。
她勇敢地穿过院子,沿着回廊朝西走去。留守府的西头有两排房子,一排住着男佣,一排住着女佣,中间用一道墙隔开,独立成两个小小的院子。她绕过她平时住的院子,来到男佣的院子。她在胡标的房门口徘徊着。她听到一片男人的鼾声,此起彼落。一阵阵尿臊扑鼻而来,她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用手掩住了鼻子。她终于打消了敲门的念头,往回走。
她回到房间时,正听到李老爷在说话,她吓得魂不附体,双脚一软,便跪到了床前。她准备接受他的鞭笞,她是什么也不会说的。老爷的床头总是挂着一支鞭子,那是他心爱的马鞭,听说,这还是李府祖上留下来的一件宝物。其实,这马鞭除了手握的地方嵌几个宝石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老爷高兴时,常常会拿起鞭子向空中一甩,那鞭子便发出一声脆响。每当这种时候,老爷的眼睛里便会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
以前,夫人曾告诉过她,只要这鞭子一响,便会有千军万马随着老爷冲锋陷阵。因此,她看到老爷拿起鞭子的时候,总是有点害怕,她总是有一种感觉,老爷什么时候会把那鞭子落在她的身上。现在,是时一候了。她等待着那清脆的响声,她知道,随着那一声脆响,她细嫩的皮肤便会裂开,血便会从裂缝里流出来。她感觉到一阵深深的悲哀。
可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她甚至听到了老爷的鼾声。她偷偷地抬起头来。她发现,老爷依然是她离去时的那个姿势。原来,老爷刚才是在说梦话。她站起来,迅速脱去衣服,爬上床,在老爷身边躺下来。老爷动了一下,又说起梦话来:
“大蛇添虾,大蛇添虾。”
她吓了一跳,轻轻地叫了一声“老爷”,老爷却又不声不响了。
她细细地琢磨老爷的梦话,突然有所悟,那不是“大蛇添虾”,那是“大赦天下”,老爷是在作皇帝梦哩!她冷冷一笑,这不是找死吗?李渊决定给万氏做生日。这个消息一传出去,弘化城内,大小官员,商人士绅,争先送礼,李渊则来者不拒。
万氏对老爷的这个决定既感到突然,又感到由衷的高兴。以前,老爷只给自己和窦夫人做生日,从来不给她做,因为她是小妾。老爷这样大张旗鼓地为她做生日,表明她在老爷心目中的地位已经提高了,虽然没有扶正,但也不把她当小妾看了。但是,她又感到有些不安,她毕竟不是正室,生日似乎不必这么张扬。她想劝劝老爷,但是看老爷正在兴头上,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给万氏做生日,李府上下,也没有什么异议。由于万氏为人极好,李建成兄弟对她也都是极为尊重的,他们也没有把智云另眼看待。到时,大家也都高高兴兴地来给万夫人叩头祝寿。生日一连做了三天,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第三天晚上,万氏把收来的贺单一算,吓了一跳,一共收了五万两银子,这使她感到很不安。
“这正好派上用场。”李渊微微一笑,说。
“什么用场?”万氏大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