珈兰的身上是浅浅的兰草清香,数十年如一日。她似乎格外爱惜这类花草,常以此沐浴熏衣,惹得春日里的蝴蝶也能为之倾倒。自然之物尚且如此,楚恒本就难以超脱乾坤,又如何耐受。
这般舒心的气息,从她跪下的那一刹便席卷了他身畔的空气。难闻的药味中混入了珈兰久违的气息,像是久旱逢甘霖,舒服得浑身上下无一不放软下来。她瞥见楚恒眉间逐渐散去的紧绷和苦楚,以为他是累了,不再说话,只凑近了一些,胳膊搭上了床沿,侧过眸去看窗上印出的光线。
烛光、日光从她完美白皙的颈间滑落而下,越过肩头,一泻而下。
“兰儿。”他忽然开口,深深吸了一口气,十分贪恋地缓缓吐出。
“嗯?”珈兰回眸,发上的素雅流苏晃了晃身形,发出细不可闻的珠翠声。
“小寒同我说了,我想着,要不你且替她几日,如此……”
香靥凝羞一笑开,柳腰如醉,暖暖地挨在床畔。
世上女子,唯此一位。
嫣然一笑动人心,秋波一转摄人魂。
……
玉京王城内。
身着蟠龙金色长袍的老者愤愤地将桌上奏折往案上狠狠一甩,复又十分泄气地往后一靠,仰头瘫软在木质镀金的雕花龙椅上,深深叹了一口气。
屋内焚着名贵的龙涎香,香炉就安置在一侧的小方桌之上,一团团向外吐露着口中香料的浓郁。屋内零星站了几名再规矩不过的宦官,一一垂低了项上那颗脑袋瓜儿,只怕一个不慎丢了性命。
屋外也是安静如鸡,虽则远处的许多殿宇都早已熄了灯,困倦的夜色里却跪了一排精神百倍的奴仆于君王殿前。寒风从宫墙的夹道里呼啸而来,急冲冲地灌入外头那些人的脖颈之中,冻得他们直哆嗦。可纵然面对这样攻击性极强的夜晚,这些卑微安静的仆从却无一人敢发出声响,竟是喷嚏也不敢打。
安静得可怕的宫门外,缓步走来一名面色红润的老者,垂垂老矣,应是足足的知命之年。他在这些人中扫了一眼,并未瞧见这些小宦官的领头者,便干脆直接在殿门外的正中央跪下,眉眼间染尽了风霜和睿智。
“王殿,老臣司马,特来求见。”
回答他的是一成不变的风声和万籁俱寂的天地。
他挺直了腰杆,目光炯炯有神,似有什么精气神在冥冥之中压制了体内的疲惫。分明这时候司马相国可以在自己府上安然就寝,到次日早朝时再来觐见,如此匆忙倔强地求见,必然是有他实在看不过去的事,亦或是十万火急的政务。
可奈何这位王上,从来性子阴晴不定,除了对待他最爱的三公子外,旁的事物好似从来都不甚上心。司马相国跟随楚王多年,自然心中明了,楚王对三公子和秦家的愧疚之心。
白日里便有人来传消息,说是秦老将军带着一众将领回城复命,总算是让楚王一向紧皱的眉头松了一松。谁知太子身居高位,却做出了让楚王十分不齿的事情来,让本来开了春儿的大殿忽又开了千树万树的梨花,冻得人闭口不敢言。
夜风萧瑟而过,面前紧闭的殿门忽然吱呀一声划开一道口,透出一隙微光。同时,殿内的温暖也从缝隙中倾巢而出,直直扑向跪在门口正中央的司马相国。他清了清嗓子,俯下身去跪伏于地,再次开口。
“老臣司马,因西南劫匪一事,请见王殿。”
“哎哟,这玉露生寒的时候——相国大人快请起,王上召见呢。”里头宦官故作慌忙地跨出门来,弯腰扶起了地上的老者,声音也是一样的年迈和沙哑。
这位宦官的年纪,约莫比王殿还要大上两三岁,因着从小就侍候君王的原因,此刻也是楚王身边最为得脸的奴才。这宫中人尽皆知,一向这位宦官大人瞧不上金银,只遵循王上一人的吩咐,故而他的意思,十有八九就是王上的意思。
宦官热情地陪着笑,将司马相国迎进了温暖如春的大殿。老者跟着宦官一路垂着头进来,直到到了王殿桌案前,才再度跪了下去,眉宇之间满是恭敬。
“叩见王殿,”司马相国标标准准地行了官礼,以额贴地,“老臣有要事奏报,深夜叨扰,还望王殿见谅。”
“司马卿啊——”桌案后坐着的老人靠在椅背上,疲惫地闭着眼,“孤还以为,你要同孤好好说一说太子的糊涂行径。”
“老臣不敢。”
“罢了,你先起来吧。”楚王睁开沉重的双眼,目光示意一侧的木椅,“赐座。”
“臣恭敬不如从命。”他这才改了些口,但始终顾念着君臣之分的疏离。
司马相国在宦官的搀扶下起身,缓步走到木椅旁,理了理衣袍就座。只是他刚刚坐稳了身子,楚王鹰似的眼睛便瞥了过来,带着一丝恼怒,好似要将人穿透。
“爱卿可知,孤那无用的太子,今日在城门下秦家军前,做了何等的好事?”楚王坐直了腰,强行压抑的怒火如今呼之欲出,“你可知他在天下人面前如何丢尽了王家脸面,如何刁难的秦氏祖孙,又是如何狂妄地不肯向孤来请罪?好啊,王后教出来的好儿子!放肆至极!”
楚王一把抓起桌上的青瓷茶盏,猛地摔了出去,任凭瓷器在地上砸得四分五裂,没了形状。雕着花纹的美丽茶盏在落地的一刹迸成千万点碎屑,稀稀落落地洒了一地,有的尖锐地泛着苍白的微光,有的则是细碎到难以察觉,而有的,则是大胆地滑到司马相国的靴前,定住了身形。
一众奴仆好不容易因司马相国的到来而松了一口气,此刻复又扑通跪倒了一片,闭口不言。
“王上,长公子是由王后亲自教的,自然看事物要比旁人清晰些,”司马相国半垂着眸子以示恭敬,淡然道,“秦家的那位老将军也是老臣的旧识,以他的智慧,必能化干戈为玉帛。反而是王上,又何必如此介意长公子的言行呢?天下人皆知王上那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才学,倒是亏得秦老将军和长公子一番苦心,让民心得以安定。”
楚王的眸中闪过一丝精光,心中多多少少对这位跟随自己多年的老臣有了些许怀疑。殊不知,这点小小的算计却准确地被司马相国用余光捕捉到。
“再者说,长公子终归还是王上的长子,这层身份断然是改不得了。但自古也并非没有长子让贤的美谈,王上若是介意林家的肆意妄为,何不对长公子略施小惩,也让王后一族安稳些时日。”
司马相国顿了顿,长叹了一口气:“其实在老臣心中,终归还是陛下亲自教习的三公子更为懂事明理。老臣失言,若三公子如今母妃仍在,又双腿健全,王上也不必日夜操劳至此——”
“是啊——”楚王也长出了一口气,微微佝偻的脊背向后轻撞上椅背,松懈了下来,“孤,若真能治好老三的一双腿,也算是心愿得偿了——”
楚王那三个儿子,他最忌讳的就是旁人一味的说长子妙哉之天地至圣。这些话一出,不光让朝野动荡不安,更是直接扼杀了其他几个儿子的积极性,只叫人以为托生到谁的肚子里就是头等要紧的事,反倒不专心学业了。
老人的眼中逐渐消散了光芒,化作一潭死水,不见天日。他如今老态龙钟的模样哪还有平日里君王的威严,更多的是一位父亲的辛酸和痛苦。而这种极为私密的情感,也只在面对司马相国这等知根知底的老友时方有所流露。
殿中的烛火忽明忽暗,灯花更是爆出了细微的一声响,却无人去应,无人去管。
楚王是知道今日城门下的闹剧的,自然也知道三公子府上的狼狈慌忙。他从听见三公子寒症复发的消息起,便一直坐立不安、茶饭不思,晚膳也只是匆匆用了几口。派去的宦官一波接着一波,可都被拦在外头,是真真一点消息都寻不得。
这孩子,打小就这样,磕了绊了不愿与长辈说,更别说是寒症复发这等危急时刻了。此番在宫中便面色苍白,不住地打颤,出了大殿一受风便直接昏了过去,实实将楚王吓了一跳。
每一次,他都以为,他差点就要失去他的岩儿了。
“王上,三公子这些时日多次有惊无险,都是府中那位名医的功劳,也是王上的心思不曾白费,才保得三公子安然无恙——如今这回定然也是无碍的,”司马相国开口劝道,“倒是王上,近日来为国事操劳,朝中又人才稀缺,应寻些好人儿替王上分忧才是……”
“也罢,既然无碍,岩儿那里,孤明日再寻人去问便是……”楚王正了正衣襟,恢复了些精气神,“孤前些日子听李卿提起,说这次各郡考中有那么几位文章写得极其独到,孤都一一记下了。”
司马相国嘴角一勾,转而化为满面的笑容:“王上好眼力,老臣前两日翻阅考卷时,也瞧上了一位吕姓的寒门学子,他同老臣年轻时的政见如出一辙,文中引用亦多有老臣的书册。虽在文采上稍稍逊色于他人,独独这份见解,令老臣刮目相看哪。”
“能得你如此夸赞,必然是位不得了的人物,孤定然好好瞧一瞧,你且放心。”楚王微微颔首,心中则是记下了此人的姓氏,似有所考,“只是,西南之事终究不得终末。虽说已安排给那些举子一番重新补过的机会,但人还未从山头的寨子里出来,孤如何放心?老二人在京中,可终归是天高路远,哪里插得上话。再加上老二一向性格懦弱,平时就和老大走的近些,那边儿上的一块地界还恰好是林家的远亲在管,你要说真没一丁点儿猫腻,孤是断断不能信的。孤还是十分挂心,若是老三能去一遭,也叫人心安啊。”
“王上,三公子吉人自有天相,这些年都撑过来了。您若是给三公子安排了,三公子自然不会说上个不字不是?”
“可老三的身子……”
“三公子的身子虽说一向不好,可有那位神医在,必能求得妙手回春之法,王上又何必担心往后呢?”
“是孤的错……都是孤的错……”
“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