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迎接秦家军的是东宫之主,楚王和他的发妻所生的嫡长子,其地位之尊崇,在今日迎接的阵仗上便可见一斑。围观的百姓们只瞧着这一身华光的太子殿下朝着城门口的方向作揖鞠躬,立即惊恐地齐刷刷跪满了两侧,垂低了脑袋。
到底是王室最顶顶尊贵的太子,少年英才,这通身的气派,同楚王如出一辙。
太子将身子微微伏低了些许,束发的金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好生夺目。
“恭迎秦老将军凯旋!”太子不轻不重地开口,还未等来人下马,便已经收了行礼的姿势。
不远处传来规律的马蹄声,哒哒地踏响了城门内外的石砖,整齐划一,毫无错漏。
秦老将军居高临下地望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的骄傲小娃娃,又瞥了一眼周遭对自己行跪拜大礼的百姓,一时之间心中不快,皱起了眉头。
这小娃娃身为东宫之主,若他都得以礼所待,更何况是两侧这些平头布衣?可他偏偏把这分客气生在秦家军施礼之前,又如此让百姓跪接,可不是要给秦家军扣上礼数不周、不敬君王的帽子了?若真有文官一纸奏折递了上去,平定之功付之东流不说,那些功高盖主的谣言……今日这些人多少都得受君王怒火之灾。
好啊,好一个太子,竟算计到他头上来了。
他拉了拉马缰,银白的胡须在秋风下微微颤了颤,又立即恢复了原状:“本将一介武夫,断受不起诸位的这番大礼。秦家军在战场上浴血而生,从不夺百姓粟粒,更不受天下臣民半点礼数!诸位要跪,老夫便也只能下马谢之,谢诸位百姓为秦家军纳税征粮,也谢楚王许秦家军山海之功!”
秦老将军说着,翻身下马,稳稳立于天地之间。他身后的一众将领见状,包括秦少将军,齐齐随着主帅的动作下了马,盔甲碰撞之声不绝于耳。随着他们的这番行径,哪还有百姓垂着头,一个个都纷纷抬高了脑袋,恨不得贴到秦老将军脸上去,仔细瞅一眼这位功臣是否当真如他所言的公正清廉。
秦老将军垂垂老矣,隔着盔甲也能瞥见那灰白的两鬓和胡须。让这样一位老者跪谢许些年轻百姓,若搁着平日里,是要折了寿数的。人群中的一些老辈儿面面相觑,眼中已是盈盈泪光,他们哪里听不懂秦老将军的真心呢。
“众将听令!”秦老将军中气十足地大喝一声,耳畔嗡嗡地听见后方军士传来的镇山之语。
“末将在!”
“跪谢大楚百姓,叩谢大楚之王!”
“从将军令!”
两侧的百姓个个睁大了双眼,且瞧着这视野中的年迈将军,领着自己最为得意的门生,整齐划一地跪倒在地,冲着四方之天,两侧诸人深深叩首。
太子双眼一眯,秦老将军跪拜的方向正好是他,但又实则不是他。这样的君臣大礼,说是合礼数不错,可这大礼跪长辈、跪君王,他一个年纪轻轻的王室公子,哪里配得上秦老将军和一众将领的大礼了?他忙在面上铺满了笑意,微微偏离了大道正中,快步上前扶起伏于地上的秦老将军,连声劝道:
“老将军这是作何,将军乃大楚之功臣,父王同诸位百姓皆感念老将军辛苦,这才遣了本宫相迎。”
老将军心底不仅一阵冷笑,这般大的阵仗,引得周遭百姓以叩拜之礼相迎,是要给秦家军叩上多大的不敬之罪,事到如今竟还扮起了好人来。
他们秦家可不是傻子。林家人的好谋算,秦老将军也不是头一遭领受了。
“老夫知太子殿下并无他意,但此番福气,老夫实不敢受。”秦老将军说着在太子的搀扶下起了身,其他人却还一直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不曾动过。
“将军说笑了,”太子面上笑意盈盈,叫人如沐春风,“还请诸位都先起来,哪有这凯旋之际,军民互相跪拜的道理,到让本宫难做了。”
此话一出,周围稀稀拉拉地有些百姓这才站了起来,秦老将军脸上方挂上了敷衍的笑意,一抬手,便是整齐的兵甲之声。
面前的这只笑面虎太子,他的生母便是王上的正宫王后,当年秦老将军爱女之死,明里暗里也有她的手笔在里头。虽则王后多番有意拉拢秦家军,但是数次都因着当年之故,秦家军从未有所表态,甚至对此十分厌恶。反而是三公子楚恒,纵然因着血脉之由和秦家军多以亲近,也不过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说破了大天,秦老将军与这家公子谈谈天说说地,第二天又去那家公子家里溜溜猫逗逗狗,向来都是懒散随性的状态,同时又十分疏远太子。因此在王后眼中,秦家军一直是个别扭的存在。
他们不过是领兵打仗的粗人。
怎能习惯的了京中贵人的权势之争。
秦老将军这样风烛残年的一个老人,儿子战死沙场,女儿葬身深宫,如今身边就剩了个还算得力的孙子、一双战友的遗孤,哪还求得了其他。
“秦老将军这边请——父王早些时候便吩咐了,让诸位将士各自歇息,若家人亲眷居于玉京之中,自是随时可来探望。倒是秦老将军,父王已恭候多时了。”
“如此,秦家军城外驻营,整顿人数之后轮次休沐五日!众将听令!”秦老将军面上容光焕发,似乎霎时年轻了几十岁,声如洪钟地吩咐道,“出城!”
“从将军令!”
人群中的一名男子微微抬头,记下了秦老将军身边与老将军眉眼有几分相似的年轻男子,悄悄从拥挤的人群中退入巷子里,转瞬间了无踪迹。
……
楚恒悠悠转醒,鼻翼间还残存着似有似无的药香,整个人都像是被这股气息浸泡着。他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帘,头顶这片挡光的帷帐从两侧倾泻而下,挡住了三侧的光亮,仅剩的一侧也被一名女子挡住,倒有些密不透风的窒息感。
白姨用襻膊束起了宽大的袍袖,有几分做活女工的模样,让楚恒顿增不少心安。她一手捏着细细的银针,另一手则是在楚恒白皙的手臂上摸索,找准了一处便迅速地扎了下去,随即又轻转着针身,调整深浅。
楚恒的目光越过白姨,望向更远些的地方。屋内门窗紧闭,一丝光亮都钻不进来,唯独只有一侧的烛火闪动,叫人眼晕。他又扫过桌上一成不变的茶盏陈设,目光落在不远处亭亭伫立的女子。
她垂眸立于不远处,白裙皎洁,朦胧水汽间似身后烟霞轻拢,粲然生光,哪似凡尘之姿。
“看什么看,眼睛都看瞎了不可,”白姨又是一阵扎下去,故意扎在楚恒的痛处,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醒了便到处看,也不知这双眼睛是做什么使的。”
这话分明是无理取闹呢。
“白姨……”楚恒讨饶地轻唤了声,此刻浑身无力,是当真没法子动弹,偏生又遭了这要命的疼来,“我不过想看看,大寒回来了没有。”
“要回来早回来了,这俩兄妹一天到晚跟在你后头,这么大人了,难不成还能丢了。”白姨又怼回去了一句,回头唤了身后的女子上前来,吩咐道,“这些针莫去动他,待过了一盏茶时间,再尽数拔了,方可恢复些气力。”
“白姨且放心,我有分寸的。”珈兰应声道。
“我自然知道你有分寸,但这小子没什么分寸。”白姨冷哼一声,“上回我替他扎的针,自己胡乱拔了不说,还又去外头跑了一圈回来,没叫得我气死,倒叫得我给他累死了。”
“白姨,若非有急事——”楚恒挑了个时候开口,有气无力地咳了几声,身上还一阵阵地泛寒,“我也不会——”
“什么不是急事?我还急着回去晾我的药,还急着回去睡回笼觉,哪经得住你这一次一次的折腾了?我真是昏了头才同你这般唠叨,且由得你去了!”白姨一甩袖子,也顾不上珈兰在一旁候着了,直接一把拎起自己的药箱便往外走。临了临了,终归还是抛出来一句:“伺候他吃药!”
珈兰轻笑,微微侧过眸子,袍袖轻掩红唇。
楚恒心中松快了不少,目送着脾气如此不耐人的白姨出了门,方注意到珈兰那双弯弯妙目。他和珈兰,还有白姨,应当是二十四使之中少有的关系亲近之人了,其余的多端着上下级的架子,鲜有与她们这般亲近的。白姨与珈兰同出南郡,一个是南郡出身诸国闻名的神医,只脾气古怪不曾受人所用,一个是那年在废墟里……捡来的孽缘。
他动了动冷得发僵的手指,倒牵出身上数处的刺痛来,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再也不敢妄动分毫。身上那些针刺入的穴位就好比有冰锥入体,白姨每回都想尽了办法折腾他,唯恐他身上病痛不够难耐。
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杂乱无章地在四下乱窜。方才药浴的水盆一直没被撤去,仍有余温的水如今尚不断冒着热气。若是大寒站在这里,恐怕是周身都要热的覆上一层汗来。
“我瞧着,白姨还是老样子。”楚恒回正了面庞,出神地盯着头顶的一片帷帐,眼中的光辉逐渐消散了些许,转而蒙上数不尽的疲惫和痛苦,“我以为,你回来,会让白姨改变些许的。”
“白姨一向刀子嘴豆腐心的,你且不听她说些什么便是了,”珈兰缓步靠近楚恒,在他床边的脚踏上缓缓跪下,“白姨同意说,即日起,主上的餐饮,医药,皆由我管上些。”
“白姨的话,想来我倒是不得不遵了。”楚恒阖上双眼,面色苍白如纸,只隐隐泛出的微黄还昭示着他的生机。
珈兰顿了顿,抬手将他额角的汗珠擦去:“可是,奴听白姨说,奴不在的这些年……”
他心头一怔,双手有些细不可闻的轻颤,暴露了心底的情绪。
“你并不听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