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你说这事儿弄的,”大杜说,“你要不说,我忙乎得把这事儿忘到后脑勺上了。”
青草说:“你到底啥意思呀?”
“我不是说过了嘛,”大杜干脆地说,“咱和人家那大知识分子不是一路人。她是一时冲动,咱找媳妇不是找冲动,是找过日子的呀。”
青草故意挑话:“人家要和你往一条路上走呢?也要好好过日子呢?什么都你说了算,那不就成了一条路上的人了吗?”
“不行,不行,那得先修这条路,太费劲。”大杜连连说,“说什么也不行。”
青草觉得掏出了真底儿,便说:“那就得给人家回封信。你是不知道,姑娘的心是不大容易热的,可一旦热起来,要是看上小伙子,可不像你们小伙子看上姑娘,一会儿热一会凉的。你要是从心里没那个意思,别伤人家时间太长了,让人家好另有选择。”
大杜点点头说:“好,你说得对,我抓紧给人家写封回信。”
他声音刚落,迎面传来了杜裁缝呼叫声:“大儿子,你怎么坐上青草的马车了?”
“杜大叔,”青草先回了话,“今天豆腐坊里忙,我去粮库晚了,大杜哥顺便坐车回来,要帮我去卸车!”
“爹,”大杜说,“我一会儿就回家。”
杜二站在一旁,心里很不是滋味儿,青草说的这“要”字,是大哥“要”主动帮着青草卸?还是青草“要”大哥帮着去卸?刚才,他们两人在车上嘻嘻哈哈,又嘀嘀咕咕,在说些什么呢?是不是大哥不说实话耍自己,要争青草呀?不能吧?可也没准儿,这事儿一定要和他说明白,青草能同意,他要也愿意,那就娶她,没有必要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他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大哥,那我也去吧?”
大杜说:“二弟,你不用去了,就这点活儿。你跟爹回家吧。”
杜二抽出插兜的电影票,晃了晃说:“青草,今晚我请你看电影,《渡江侦察记》……”
迎面来了一辆马车,眼看就要撞上,青草没听清他的话,也顾不上搭话,猛向左一甩鞭子,马车来了个急偏行,躲过了迎来的马车。这一晃,让青草半仰在了大杜身上,马车也奔驰而去,从杜二身边嗖地掠过,扇起了一股凉风,让他感到凉丝丝的,一直呆呆地站在那儿瞧着远去的马车。杜裁缝已经走出好远了,见他站着不动,连喊他好几声,他才有所醒悟,气得把手里的电影票撕得细碎一扔,朝家走去。
许良囤刚刚教化了许家福一通,正在喝茶、抽烟,翻过来倒过去看一张伍市斤的全国通用粮票,忽听叩门声,急忙嘱咐许家福回屋里关门匿声。开门一看,卦王笑嘻嘻地站在门口说:“许掌柜,欢迎不?”
“瞧王老弟这话说得,”许良囤说,“不欢迎你欢迎谁呀!”
卦王迈过门坎说:“我琢磨着你该欢迎我,因咱俩同病相怜,让共产党给弄的,你这掌柜是有柜没掌,我这卦王是有王没卦了……”
“喂,王老弟,”许良囤说,“你是我难得的知己呀。”
“荣幸,太荣幸了,我的老兄,”卦王进屋一坐下就问,“前天,我给你卦算的人是不是你的孙子呀?”
“怎么?”许良囤问,“有什么说道吗?”
“太简单了,当时,你一报年龄、生日时辰,我就猜着是,没好意思问你。”卦王说,“刚刚,许局长可是找我了,问我是不是和你事先谋计的……”
许良囤忙问:“你怎么说?”
“我说,许局长,这不是胡扯吗?”卦王说,“老爷子找我,我是推了又推,非让我给算算。你家的事情太复杂了,往后可别找我了。”
“王老弟,这话说哪儿去了,这不把咱俩的交情说没了吗?他是他,咱俩是咱俩,”许良囤给他倒上杯茶说,“什么事儿你就是冲着我,我不会让你坐蜡的,日后还要重谢呢。”接着叹口气说:“我家的事情也真是一言难尽,让你见笑了,可千万不要对外人说呀。”
“哎呀,老兄,有你这句话,我就踏实了。”卦王说,“我知道,你讲究,你儿子当不当局长和我没什么关系。现在这年头,很少有人找我算卦,就是找,我根本就不出卦,我是惦着你当大掌柜时没少关照我,才给你出这一卦,我不能忘恩负义呀。”
“够交,够交!”许良囤说,“你放心吧,日后还有机会,我一定加倍酬谢,不会忘了你。我办事讲究,这你是知道的。”
卦王说:“明白,明白。”
自伪满洲国末年至土改前后,这两个人,一个被视为“奸商”,一个被称作“卦王”,勾搭连环,在小小县兴风作浪。日本鬼子投降那一年春节过后,这里非常太平,许良囤收购了便宜的陈黏米,一时积压成灾卖不出去,便让卦王帮着想招儿。卦王制造了所谓彗星飞过小小县撒下的“天书”,说今年是灾年,太平日子不长,从正月十六开始要重过第二个年,连吃十天黏米饭,把好日子黏住,才能躲过这一灾,这一鬼话不仅仅传遍了小小县,也传遍了附近的县城。许良囤由此发了大财,也犒赏了卦王。
许良囤号称“奸商”,又是怪人,令人难以理解的事情他能做出来。可以说,许良囤和卦王是恩恩怨怨,怨怨恩恩,他当粮铺大掌柜兴盛时不幸丧妻,又娶一个小媳妇,不久,他让卦王引上了赌道,迷上了赌馆一名美貌侍女,常以外出做粮食生意为名在赌馆留宿,很快被有身孕的小媳妇发现,小媳妇找来时,一把家产已经输个精光,小媳妇生孩子以后没奶,孩子又特别能吃,许良囤连买奶粉的钱都难支付,他气之下,把大闹他的小媳妇撵出了家门。多亏卦王以卦帮助蒙骗,生意才重新抬了头。那时,许金仓在外读书,略知一二,刚开口询问,许良囤便勃然大怒。那菊花提起家世,许金仓也只好搪塞回避,因为他也不详底细。这些年,许良囤才回味起滋味来,走失的小媳妇尽管比自己小两旬还多,料理家事,心疼自己,与亡妻相比,还是强上几倍,内疚悔恨也常常折磨着他……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我呢,也不拿你当外人,”许良囤说,“反正,我孙子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有件事情,我这当爷爷的不好说,他爹他娘知不知道,我还不清楚,我想他们即便知道了,也不好说……”
“哎呀,”卦王叹息一声问,“什么事儿呀?是不是又要我帮忙?”
“就是需要老弟你帮忙呀,”许良囤说,“这事儿在小小县也就你卦王能帮上忙,别人都是白扯。”
卦王喝口茶把杯子往桌上一撴,一副仗义的样子说:“只要需要我,即便是赴汤蹈火,老弟我也在所不辞。老兄尽管说!”
当前,在一股反对封建迷信、树社会主义新风之中,卦王的卦馆不仅被摘了门牌,还被街道的干部时时监督。凭着往日的交情,许良囤这里是他唯一的一小片自由的土壤。尽管许大局长蔑视他,不把他当回事,可有他这个信奉卦灵的老爷子挡着,也还有一线生机。说是残喘,这里氧还够,他很能透视这位老爷子的心机,其中玄妙猜不甚透,可总能从他的口气和表情里看出必定成就大事儿的信心,跟着他混,时而觉得前景渺茫,时而又觉得有希望有亮光。占卜算卦,卖了多半辈子嘴皮子,再没什么本事,他要把算卦作为一根求生的稻草紧紧抓住。
“老弟,”许良囤说,“你说,家福娶了媳妇,闹得满城风雨,到处都是闲话,也罢,总算是过去了,可是,小两口新婚之夜没有合床,这事儿古今都是少有的啊……”
“嗬,老兄,真能看出,家福是你的掌上明珠了。”卦王说,“只要你老兄嘱咐的,我什么心都可以帮你操,好说,我明白你的意思,让我开导开导家福,手拿把掐地拿住你孙媳妇的魂儿!”
许良囤说:“王老弟呀,真是明白人。我信你,你会有招儿开导我孙子家福的。”
“老兄,有句话,我几次想说都咽回去了,当年的事儿,也怨我带你上了那条道。”卦王见许良囤仍然对自己有情,还想以后靠他,溜须说,“应该找找你的小当家呀,我算了算……”
“老弟,别这么想,也不能说怨你,当时,鬼迷心窍呀,我也是好上那个了。”许良囤连忙说,“老弟,这个话题就搁下吧,永远搁下吧。”他说着还流露出有几分伤感,让卦王看在了眼里。
“好,搁下,永远搁下。你只要不计较过去,以后你只要有事,我就舍命陪君子,话说透了,我不是看你是粮食局局长的爹,还是看在咱的老情分上。”卦王说,“放心,孙子那里的事情,就交给我了。”
许良囤千谢又万谢。
卦王一进房间,许家福正气冲冲地“嘶啦”一下子撕掉了窗户上贴的“囍”字,又要去撕,被卦王一把夺过来说:“哎哟,火气不小,我可要说你了,小子呀,你这哪是站着撒尿的爷们儿呀。”
“王爷爷,”许家福知道爷爷和他是深交,丧气地说,“我肠子都悔青了,我真是瞎眼了,真情换不出真心。”
“喂,不瞎眼,不瞎,你小子聪明,你做的我和你爷爷年轻时都做不到,没你这两下子,”卦王说,“俊俊年轻的时候看不出来,这几年出息得别说百里挑一,就是千里也难挑一。不管怎么样,你到手了,在咱附近这几个县城,根本就找不到这样漂亮的大姑娘,那么驴行的大杜你都把他干败了,你娶到家了,就这一点,你就是有本事呀……”
许家福说:“狗屁,什么本事?”
“我听你爷爷说了,”卦王往椅子上一坐说,“有啥话,你爷爷不好说,你爹娘也不好说,虽然我是长辈,咱爷俩也应该是不错的老少爷们儿了,只有我和你说说了……”
许家福不解其意,表现出了不耐烦:“王爷爷,你到底要说什么呀?”
“爷们儿,你要是着急,我就快说、直说,”卦王世故又摆谱的样子说,“你把俊俊娶到家,靠的是感化。你爷爷说的教化,对不顺从的女人呀,有的要教化,像俊俊这样的就要靠感化。我听说了,你娶的这媳妇是到家没到手,你打听打听,新婚之夜没让男人睡的女人有几个,恐怕天底下就你这么一个。你爷爷很看重你感化来的这个媳妇,小小县的人也有不少竖大拇指的,别看姑娘当寡妇嫁,人家可都说,这是个响当当的女人,有女人味儿,聪明,还能干成事儿,谁娶了感化好,肯定是个响当当的好娘们儿,你看那身段,你看那结实劲儿,生了孩子肯定也是虎势势的,可是——”
许家福问:“王爷爷,可是什么?你说呀!”
“可是你不爷们儿呀,”卦王大有遗憾地说,“要想让她受感化,你赶快赶快扎扎实实让她成为你的女人……”
许家福问:“什么是扎扎实实呀?”
“这话好像不是我一个当爷爷说的了,如果你觉得她还藕断丝连惦着大杜的话,你就把这块地先给她种上。”卦王狠歹歹地说,“让许家的种子扎根发芽,像俊俊这样的女人让男人一沾上,章程就不会多了,感化起来就容易多了。即使她不受感化,你给种上也不后悔,你这样治气下去,她一赌气跑了,你花这么多力气,费这么多钱财,还有粮票,娶这么一回媳妇,还不如旧社会一个逛红楼的呢。爷们儿,你自己的经验你都不去借鉴,怎么行呢?你这媳妇是吃软不吃硬,你不就是靠感化弄到手的吗?现在听你爷爷的,什么‘教化’了不行,爷们儿,还得来软的。”
“他娘的,感化得有个前提。”许家福说,“就是让她跑了,我也不愿意戴绿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