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俊忍禁不住“啊”了一声,她觉得这也太有戏剧性了吧,丈夫从这个岗位被撤职,前未婚夫又顶上了这个岗位。大杜要知道详情,就他那脾气,会瞧不起许家福。许家福听说了呢,也会产生嫉妒心理,以前没有暴露出来,真正进了许家门才发现,这许家福是个小心眼儿,会更嫉妒大杜哥。这种关系会使他们之间的阴影再加上一层。她刚想说什么,门被推开了。
护士站在门口说:“二位请吧,就是这间病房。”
杜丽娘和大杜走了进来。
“亲家母,”杜丽娘开口就问,“这是怎么回事儿呀?”
那菊花忙抢着回答:“亲家,刚才俊俊还说呢,你说倒霉不倒霉,俊俊从屋里一出来,房檐上就掉下来一块瓦,正好落在她左脸上。”
“俊俊——”杜丽娘急忙走到俊俊身边,坐在床沿上往前探着身子问,“不要紧吧?”紧紧握住她的一只手。
“娘,不要紧,”俊俊一下子坐了起来,“你看,我这不是挺好吗。你怎么知道的?”
杜丽娘一看确无大碍,紧张的心舒缓了一些,话语也柔和了:“青草姑娘来医院送豆腐看见你了,急忙给我报了信儿。”
“这个青草,就是嘴快。我就没嘱咐一句别告诉娘,怕让娘惦记。”俊俊接着转脸对大杜说,“大杜哥,听说你安排工作了,还吃双份定量了?”
大杜也心平气和了,笑笑说:“嗬,像你说的,谁的嘴也这么快呀?”
许金仓在旁边颇有风度地说:“我知道你兄妹感情深,就提前替你给俊俊报了喜。”
“哎呀,你看看,”杜丽娘说,“俊俊闹点小毛病,把你们都惊动来了,局长这么忙也来了。”
“这不是应该的吗?”那菊花说,“你们的闺女,我们的儿媳妇,我这辈子就家福这么一个,俊俊一进门,我就拿着她又当闺女,又当媳妇。”
杜丽娘乐呵呵地说:“好啊,有你这当婆婆的,我就放心了。”
许金仓发现大杜站在那里很是不自然,像是在酝酿着什么,觉得自己该走,可又不能走,怕他在这里一旦发现俊俊被打的破绽,就会惹出是非,便放大声音坦然地说:“亲家,我来看看就放心了。男同志在女病房也不方便,没什么事儿,我就先走了,单位不少人还等着我呢。”
“好啊,”杜丽娘说,“你是忙人,快走吧,磕磕碰碰这点事不算啥,有我们呢。”
大杜接着说:“大婶儿,娘,没事儿,我也回家了。”
那菊花说:“哎呀,没啥事儿,就陪你妹妹多待会儿吧。”
杜丽娘说:“走吧,让他回家吧,也准备准备,明天好上班。”
大杜坚持要走,那菊花还要送送,被杜丽娘拽住了:“他一个晚辈,对他哪来的那些礼道。”
许金仓出门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病房门响,一听重重的脚步声就知道是大杜也出来了。他装作没有听到,挺胸阔步,一副又忙又有派头的样子,让人看来,这才是平常走在街上,包括在家时保持的局长的神气样儿。大杜故意放慢脚步,不和他同步,看他那样子,心里说不上是种什么感觉,反正是不舒服,也不顺眼,心想:我大杜不管是在军队还是这次去北京,见了那么多官儿,有比他大的,也有比他小的,怎么没见过这个德行的!他故意多拖后几步,主要是没有兴趣和他多说话。
许金仓当时话一出口,那菊花就明白他口口声声自己要走,也是有意支走大杜。等大杜走了,最好杜丽娘也走,剩下那菊花和俊俊,她就可以多安抚安抚俊俊,再细嘱咐嘱咐,把这件事的真相捂得严严实实,回头再去教训儿子。对亲人不说假话,这是那菊花一直恪守的为人道德。比如说给围城部队捐粮的事儿,许金仓主张骗取,那菊花主张动员,两人讲国民党政府的形势,老爷子通了;又去动员时,老爷子说什么也不干了,许金仓又主张动心眼撒谎骗取,那菊花主张不明抢,就暗地里拉,等老爷子暴跳了,东北也就解放了,那时给他也留了条后路,他还说啥?她一直反对为人办事撒谎动心眼儿。许金仓与别人不同之处就是善于玩弄这个,那菊花后来才发现,但毕竟两个人是同学,觉得许金仓很聪明,又有能力,而且还有一套套的理论,说是为办好事儿不惜撒谎,不存在品质问题,只是个小小的处事策略,说得那么生动,那么幽默,也就不那么介意了。后来,让她最难忍的是许金仓和家里人、和自己也常动心机,耍心眼、撒谎,好在他又都能圆过去,有时觉得不舒服。可是,这次自己也陪着俊俊撒谎了,看着眼前的亲家母,心里总有几分不安,她想起了许金仓的话,据一位心理学家调查了解,没有一个人一辈子不撒谎的,有的谎言是善意的,这大概就是吧?她咬住一条,要是教训不好儿子,她可真对不起这么懂事又好心肠的儿媳妇,也对不起自己,昧着良心做了一次善意的撒谎,若适得其反,自己就是有孽过了。大杜一出门,她就迭迭夸赞说:“亲家母,不处不知道,俊俊这孩子太懂事了,这都是你们家教好呀。”
“俊俊这孩子从小就懂事儿。”杜丽娘说,“那才能担事儿呢,不怕自己受憋,就怕别人为难受屈……”她说着瞧瞧俊俊,见她眯缝着眼,一副厌倦的样子,放小声音说:“就是鬼子进我们小木河村又烧又杀抢粮的那年,家里两天揭不开锅了,好不容易弄点苞米面子蒸了四个窝头,那是一人一个,没等吃饭少了一个,他爹就猜准是老大偷吃的。老大呢,死不认账,他爹上去就要打,俊俊哭着说,别打了,是她吃的……”
俊俊迷糊中被这话刺醒了:“娘,说啥呢,怎么又倒腾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
“俊俊,”那菊花说,“你娘夸你呢!”
俊俊苦笑着说:“就那么点事儿,有什么好夸的。”
杜丽娘最能揣测女儿的心情,从这一苦笑中,她竟揣测不出俊俊是伤处疼痛还是心里有苦衷,想起家里准备的那些东西问:“俊俊,今天是该回门的日子了,记着吗?”
俊俊笑笑说:“娘,我当然记着呢,要是这都不记着,不就是忘了爹娘了吗?”
杜丽娘接着就问:“俊俊,你觉得还能回吗?”
“我的亲家母,”那菊花急忙插话,“我看咱也破破老规矩吧,你看俊俊这样,能回去吗?待两天再回去吧?”
此时,俊俊心里酸甜苦辣搅和在一起,委屈的泪水积攒着就是不让流出来,已经没有一点闲心思考虑给那菊花留面子了:“娘,没事的,大夫不是说了吗,我这是硬伤,不是躺着的病,点滴完了,愿意回家就可以回家了。”
“就是啊,”杜丽娘说,“就是嘛,在你那还是我那,不都是一样吗?亲家母,我可看出来了,你心疼俊俊,喜欢俊俊,真不比我的心思差。俊俊一离开家这两天,我这心里啊,整天空落落的,手里没活的时候想俊俊,就到俊俊房间里转悠一圈儿,越转悠心里就越空得慌,要是俊俊觉得这点伤不碍事,一会儿,就让俊俊跟我回去吧。”
俊俊闭眼睛听着,觉得鼻子有点酸,禁不住一侧脸,似乎忘记了在打点滴,叫了声“娘”,双手要去抓杜丽娘的手,一把被那菊花摁住了:“媳妇,这只手不能动,别滚针了。”
俊俊的眼睛有点儿红了,眼角有点儿湿了。俊俊“嗯”了一声,把脸往外一歪,实在忍不住眼眶里的泪珠儿,又不想让她们看见,可也遮不住,还是被他们看见了。杜丽娘和那菊花各怀心腹事,谁都装作没看见。不过,那菊花从心里也受到了震动,看那脸色,心里也是酸楚楚的,情不自禁地应和着说:“好,既然孩子这么说,伤口又无大碍,那就回去吧。亲家母,我听你的,论说,也该这样。”
杜丽娘说:“好,亲家母,那就这样,你看行不行?点滴完了,我就把俊俊带回去。我一早就上集市买了菜和肉,打算中午简单一点,晚上都回家了,好好招待招待姑爷子。我来这里的时候,见姑爷急急忙忙走了,你看看没有啥要紧的事儿,就让他过来跟我们一起回去。”
“我听着,可能是他爷爷把他召唤回去有点什么事儿了,”那菊花又撒谎了,“亲家母,我来安排。”她一撒谎就心慌,为了掩饰自己,故意去给俊俊盖了盖被子。
话说许家福仓皇跑出病房,碰见大杜和杜丽娘,只好那么支吾应酬了几句,一回家就进了许良囤的屋里。许良囤见他捂着小肚子,脸上还有手巴掌淡淡的青紫色痕迹,心疼地问:“家福,这是怎么了?”许家福在老爷子面前是什么也敢说,什么话也敢发泄,他脱掉裤子让老爷子看看胯骨上被踢紫的一块,又指指脸说:“后娘养的又能怎么样?”老爷子先不理这个茬儿,问和俊俊是怎么回事儿,许家福说:“不是打的,是用脚蹬的。”他如实说了情况,包括去假坟的过程,申辩说:“我是心里不痛快,不自觉地那么一蹬。”许良囤说:“我心里还犯嘀咕呢,我孙子不能这么混账。”又忍不住气愤地说:“你爹和你娘亏了还是肚子里有墨水的人,动上武了。摊到我头上,我也要有想法呀,坐在一起都说清了也就行了,犯得上这样吗?你等着,看他们回来我怎么教训他们……”
许良囤这么一说,许家福更觉得委屈了。说心里话,直到现在,他也是真喜欢俊俊,从长相、说话以及会处事儿。自己那一出出,就是瘦驴拉硬屎,硬要装出个什么样子来,没装好,反倒惹了祸,他隐隐觉得后悔了。
许家福那喋喋不休的娘们儿性格,黏糊俊俊求婚时表现得淋漓尽致,可是呢,又要耍男子汉的阳刚之气,这与老爷子宠爱和放纵有着很大的关系。
许家福问:“爷爷,这事儿,我怎么办呢?”
“家福,应该这么看,”许良囤说,“你爹和你娘打你,也只是一股火,听说你打了俊俊,还住了院,我也上火呢,我考虑,你爹娘主要考虑那个大杜不是个东西,驴性霸道,你娶了他的媳妇,可还是他的妹妹,他本来就窝火,人家抓住理儿,肯定不饶咱呀……关键是别给你爹找麻烦,这要传到杜家,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爷爷,”许家福说,“我这媳妇挺乖,大夫问她这脸是怎么搞的,她说是屋檐掉了片瓦砸的。”
许良囤顿时高兴了:“她真是这么说的?”
许家福咬定说:“她说的时候我就在跟前呢。”
“好,好啊,”许良囤说,“旧社会姑娘嫁出去给人家当媳妇,在婆家受了气回娘家都不说,怕爹娘心疼、惦着,弄不好,娘家人还去打闹,就更麻烦了。你媳妇可能也是这个想法,这也说明,她没有从心里嫉恨你,还是想和你好好过日子。”
许家福说:“我娘也这么说。”
“家福呀,有了这个底儿,这就好说了,”许良囤语重心长地说,“你爷爷想了好久好久了,有件死不能瞑目的事情,本想让你爹继承,然后再传承给你,看来你爹让我失望了,是不行了。爷爷就指望你了。”
许家福问:“爷爷,什么事啊?”
许良囤说:“爷爷已经看破一件事的天机了。”他拿出一张一斤的粮票翻过来又翻过去说:“天机就在这里,现在还不能说,爷爷还要看看你争不争气,要是你也不争气,爷爷也只能睁着眼睛入土了……”
“爷爷,”许家福说,“争气,我肯定争气。”在那幼小的心里,他就很佩服爷爷,穿着长袍,吆二喝三地指挥那些伙计,一车车粮食进来,一车车粮食又被拉走,爷爷的算盘吧嗒吧嗒响个不停,真好听。他清楚记得,就是在爷爷这间屋子里,爷爷睁大眼睛在看账本,瞧都不瞧算盘,右手打得吧嗒响,比念书时看老师弹钢琴还入迷,老师弹钢琴两眼还一直盯着键盘呢,爷爷神了,问他能不能打错,爷爷说:“要是打错,还能把粮食生意做得这么好吗,算盘珠子响,算盘珠子转,金银财宝滚滚不断,一定要好好学算盘……”可是,好景不长……
“这就好啊,”许良囤说,“不过,家庭的事情你要调理好。当时,你奶奶很是支持我做生意,才那么好,话说回来,你娘支持你爹当官,才有了他今天,让你媳妇进粮食管理所,也是我的主意,她要是日后也支持你……”
许家福说:“爷爷,我看难,一说就生气,20万斤粮票后面的零没了,自己家就睁一眼闭一眼呗,偏显她精明……”
“这不碍事,”许良囤说,“主要是她还不懂,慢慢调理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