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我大儿子还牛上了。”杜丽娘说,“到时候,你看着好就行,娘就是盼着早点抱上大孙子。”
大杜帮着摘菜正要接话茬,青草扎着豆腐坊的白围裙,戴着套袖急匆匆跑进来报告说:“杜婶,大杜哥,不好了,俊俊姐受伤住院了……”
大杜惊讶地问:“你说什么,俊俊受伤住院了?”
杜丽娘发慌了:“青草姑娘,你听谁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
“我亲眼看见的,”青草喘着粗气说,“我赶着车去给医院送豆腐,看见那姨手把着俊俊姐,许家福在前面推门进医院,俊俊姐用手捂着左脸,好像肿了,脸上还有血迹,我问这是怎么了,谁也没回答,忙着往急诊室走。这不,我就急忙赶来报信儿来了。”
“他妈的。”大杜拔腿就要走,“准是许家福这个王八羔子打的,我轻饶不了他。”
杜丽娘一把拽住他说:“要是许家福打的,他还能背着去医院吗?你别虎了吧唧的胡来,问准了情况再说。”
大杜没有吱声。杜丽娘压着脚步,不让他往前冲,一起朝医院快步走去。
许家有乱子的大事小事都能看出许金仓有着深深的城府。大杜进他办公室的之前,许良囤在,说有点非常急的事情,他当着正谈工作的干部说:“爹,你先等等,家里事情再重要,也没有工作重要呀。”许良囤急咧咧的样子,让他到门口说几句话。他着急,心里明白,这老爷子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因为他在家里嘱咐过,否则,他不会自己来办公室的。但他却不以为然地说:“爹,家里鸡毛蒜皮的事儿,你就先等一等。”老爷子生气,又无奈。许金仓是不会在生人面前让老爷子叫到一边嘀咕什么的,他要避嫌,那20万斤粮票的事情,他说不知道,别人几乎都不相信。他被气得要暴跳如雷,恨不得发毒誓,向组织上保证再保证,还讲了他在省城读书就参加反饥饿、反压迫、反国民党腐败政府活动,如何动员老爷子给长春围城部队捐粮,老爷子不捐,他如何和那菊花偷偷给部队捐粮,惹起家庭一大场风波,老爷子险些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这些事确实有,他又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谁还能说他在这20万斤粮票上有什么猫腻呢?而且,他还给专案组出主意,提线索,怀疑老爷子是不是耍了花招,这样,一个当当叫响的大公无私的年轻干部形象就立起来了。
尽管如此,他和老爷子毕竟是亲父子,许家福毕竟是他的亲儿子。老爷子刚讲完许家福打伤俊俊的事情,邓华就来了电话,邓华本不想说得更多,可他打听得很细,邓华也就如实说了,他见大杜那个样子!肯定是还不知道儿子打了俊俊,才想法快让他走,好去了解了解情况,看看怎么应对。
大杜一走,许金仓急忙赶到了医院住院部。他知道,老爷子这一来,说明俊俊挨得不轻,心里有点儿发慌。
俊俊刚让许家福背起来的时候,她脑袋里嗡嗡直响,眼前一片漆黑,意识不是很清楚,出了家门,一阵凉风吹来,头脑清醒了不少,发现自己在许家福的背上,心里疙疙瘩瘩的难受,说是恶心,还不全是,说是酸楚,也不全是,说是嫉恨,也不全是,难以言表的感觉促使她使劲挣脱下来说:“我不用你背。”
“俊俊,让他背吧,”那菊花着急地说,“医院离咱家不近呢,娘背不动你,就算是他替娘背的。”
俊俊迈开步往前走:“娘,不用他背,我能走。”
“俊俊,要急死娘了,”那菊花问,“你感觉怎么样?”
俊俊说:“头有些迷糊,还有些恶心。”她一直用手捂着左脸。
“你说这个孽种,气死我了。”那菊花去搀俊俊,俊俊推推她说:“娘,不用,让人家看见了,这是怎么回事儿呀?”
“倒是,”那菊花说,“好,慢点儿走,好在没什么大伤。”
俊俊挣下许家福的后背的时候,许家福一时慌了,听俊俊这么说,心里稳定了一点,赶上一步说:“俊俊,还是我背你吧?”
“滚——”俊俊说,“离我远点。”
许家福一愣,站住了。
“你等着!”那菊花训斥说,“给俊俊看完病,我再和你算账。”她轻轻搀着俊俊走着,回头一看,许家福还站在那里发愣,心想,这根萝卜一样的东西太不省心了。她瞧俊俊没注意,朝许家福摆了个手势。许家福赶紧撵了上来,心里还是不服气:怎么的?我就踹了……
那菊花带着俊俊来到医院,医生边检查眼睛边问俊俊:“这是怎么伤的眼睛呀?”俊俊回答说:“真倒霉,我想出门倒洗脸水,房檐上一片瓦掉下来,正好打在我这里……”
不仅仅是那菊花,连许家福听了也心里一震,都感觉出俊俊这是家丑不外扬,还是要做许家媳妇,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了。医生用放大镜检查完眼睛说:“眼角受到创伤,出了点血,还有点充血,眼球、角膜都没有大伤害。我开个方,上点药,打几个吊瓶消消炎,十天八天就会好。”俊俊说了声谢谢,医生说:“不用谢,还有事要求你呢。”俊俊说:“我有什么好求的?”医生说:“下个月我要到北京同仁堂医院参加一次眼科疾病研讨会,想请你帮忙起点全国粮票。”俊俊说:“全国粮票有,但是不多,到时候你带着参加会议的邀请函或者是通知书,医院再开张介绍信,就没问题了。”医生笑笑说:“好。受这点伤不要紧,小祸是大福,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多少姑娘想嫁到许家,都没这福分。”
许家福听了心里乐滋滋的,直想插几句,那菊花直拽他的衣角,才闭嘴没有吱声,也随着那菊花对医生说了几句应酬的感谢话。许家福虽然没说出什么,心里却有了底儿,心想:你不就是俊俊吗?不就是长得漂亮点吗?不就是杜裁缝家的养女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爷爷讲话了,孔圣人都说,天下唯女人难养也。我奶奶还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呢,硬让我爷爷给打服了。细想想,你俊俊也够难养的,够搅牙的了,我许家福能娶你,我就能制服你……
那菊花先把俊俊送进住院病房往床上一躺,护士开始擦伤口、敷药、挂上吊瓶,刚一出门,那菊花冷不防对准许家福就是一个耳光,还要打,许家福捂着腮帮子倒退几步,直往后躲。一贯慈祥和气的那菊花顿时变得满脸怒气,俊俊越那么说,她是越来气,训斥说:“你这个混账东西,有理说理,凭什么打你媳妇?”
“娘,我……”许家福辩解说,“我不是故意的,不是……”
俊俊闭着眼睛,毫不理会。
那菊花不听许家福辩解,伸着巴掌往前逼近,不依不饶地继续训斥:“你把俊俊打成这样,我看你怎么跟人家娘家交代。再说,现在县里正开展‘妇女解放’运动,妇联知道也饶不了你……”
那菊花正说着,许金仓气呼呼推门进来,不由分说,大步跨过去就是一脚,把许家福踹了个趔趄,后身撞到了墙上,又伸出了巴掌,许家福见事态不妙,从那菊花身后溜过推门跑了。
当然,许金仓和那菊花都不会再去撵。许家福跑出医院大门,喘着粗气回头一看,不见有人追来,掐着腰发泄说:“还亲爹亲妈呢,俊俊自己都那么说了。你们还胳膊肘子往外拐,我都不如后娘养的……”
这时,大杜和杜丽娘大口喘着气要到医院门口了,见许家福掐着腰喘着粗气,大杜呵斥地问:“许家福,俊俊怎么了?”
“啊,啊……”许家福一转身苦笑着说,“你们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说完就往岔道口走去。
杜丽娘问:“家福,你媳妇住院,你不陪着干什么去呀?”
“娘——”许家福转身说,“我有点事儿。你们去医院看看就知道了。”说完大步走了。
杜丽娘听了这话,觉得事情蹊跷是蹊跷,但也不一定完全像大杜琢磨的那样。见大杜气哼哼的样子,很不放心,一再劝他进医院后,没有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先不要板着脸让人不舒服,不然,以后不好处亲家。大杜勉强笑笑说:“娘,我知道,你儿子再粗也不会粗鲁到不问青红皂白那个程度呀。”杜丽娘说:“嘿,还说呢,许家福接亲的时候,你不就是不问青红皂白乱砸一气吗?到底给人家留下了一个粗野的印象,都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话算是说对了。”大杜笑笑说:“我这样吓唬吓唬有些人也行,省得人家拿咱家不当个事儿。”杜丽娘说:“大儿子,娘可不需要你这个吓唬法。你呀,要是一虎起来管不住自己,给俺惹事儿呀。”
那菊花和许金仓对许家福这一通揍,给了俊俊几分安慰。许金仓那一顿拳打脚踢,可是俊俊想象不到的。印象中的公公在外边是局长,在家里也是局长,如今变了,在医院这个地方已经没有局长的一点形象了,俨然一个粗暴的严父。
这正是许金仓有城府的大暴露。来前,他本想把那菊花召唤到一边,嘱咐她一定安抚好俊俊,说心里话,这阵子出了这事儿,他担心大杜真闹起来可就坏事了,一是无理可讲,二是会在全县人民面前丢脸。一进病房就问:“俊俊,怎么样了?不要紧吧?”
“爹,你坐,没事的。”俊俊睁开眼睛说,“你怎么知道的?”
“别看平时你爷惯着家福,也生气了。”许金仓说,“是你爷爷急急忙忙到我办公室说的,让我好好教训教训这个混账东西……”
那菊花连忙说:“金仓,才这么几天,我就觉得俊俊这孩子太懂事了。大夫问她怎么弄的,她说是刚出屋门,房檐上的瓦掉下来砸的……”
俊俊闭着眼睛,一副无奈的样子。
“俊俊太会做人了。”许金仓感慨地说,“回家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家福,让他给俊俊道歉,否则,不能饶他……”他心想:还是把大杜工作的事情告诉她,施上点小小的威风,便一转话题说:“俊俊,你大杜哥到我办公室去了。”
俊俊一听要坐起来,那菊花连忙安抚让她躺下:“媳妇,眼睛还充血呢,有话躺着说。”
“噢,”俊俊问,“我大杜哥到爹办公室干什么呀?”
许金仓一下子又露出了那种派头和口气,说:“你大杜哥这次去北京,部队首长到底是比咱们地方干部会关心部下,他的老首长领着他到医院去看了病!”
那菊花和许金仓从俊俊自然流露出的神态、口气进一步看出她对大杜确有很深的感情,而且发现这个俊俊不是一般的家庭妇女。眼下,提倡妇女解放,妇女自由,许家福要是处理不好,说不定会出现婚变。许金仓甚至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制止儿子娶她。
俊俊问:“看什么病呀?”
“饭量超常大呀,医生做出了诊断,说病是病,说不是病也不是病。”许金仓怕俊俊传话时传变了味儿,笑笑说,“你大杜哥拿回来一张在北京医院开的诊断书,说这能吃是胃亢进病……”
俊俊深吸口气说:“我大杜哥从小就能吃,这算什么病呀?要是病,不早就完了,这些年,他一直都这样,我娘最知道,他多吃少吃都没发现什么不好,多吃一些能舒服点,少吃一点就觉得肚子空落一点儿,也没啥闪失,不会是什么病,就是天生饭量大。”
许金仓淡淡一笑说:“咱就不管他是什么了,你大杜哥在北京的首长是粮食部副部长,签了字,他可以吃双份儿口粮,我让你们所长给办完手续了。”
俊俊问:“工作没安排,怎么确定定量啊?”
“确定了。”许金仓说,“安排在县的粮库当保管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