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跌宕起伏的马球会,终是被睿王一锤定音。
当捐赠簿册呈上时,数目令人咋舌。睿王殿下一诺千金的加持下,竟凑足两万两之多。北静王府长史接过簿册时,官袍袖口竟无风自动。
“当真是巧。”盛浥将手中新得的鎏金马鞭随手扔给了林祈安,斜睨盛水溶道,“听闻水溶这一个月的奔波所得,倒叫我们半日凑齐了。这不得好好设宴,感谢下我们几个兄弟?”
言中讽刺之意不言自明。
再看看这满城勋贵,宁可一掷百金赌马球,也不愿痛快解囊赈难民。
但今日,他们既然认下睿王殿下爱民如子的胸怀,认下北静王谦和礼让的美名,就必须得认下林祈安夺魁后散尽千金的豪气善举。
“林公子真乃淡泊名利的高洁之士!”
“好个少年英杰!”
“不愧是林御史家的麒麟儿!”
恭维声浪里,林祈安执礼的手势尽显世家底蕴。今日特意挂在腰间的御赐牙牌,在日光中流转着清冷的光,恰与他恣意含笑的眉眼相映成趣。
满场颂扬声中,谁敢道半句“胜之不武”?
那岂不是在骂北静王骄傲自大?
岂不是在讽睿王识人不明?
世家子弟们个个笑得嘴角发僵,却不得不将这场豪赌美化成“以技会友”。就连那些押注的银钱,此刻都成了“共襄善举”的见证。
怎么不算宾主尽欢呢?
唯贾宝玉呆立如木偶,满脑子都是那张百两欠条该如何偿还,这位衔玉而生的贵公子,平生第一次开始为他最瞧不起的黄白俗物发愁。
初夏的闷雷在云层深处翻滚,空气中弥漫着闷热,好似是酝酿着一场暴雨。
“这奸佞小人!竟敢搬出圣上作伐!”盛水溶一拳砸在紫檀案几上。
睿王修长的手指轻抚过青瓷盏沿,低沉的嗓音里淬着冰:“本王说过多少次,莫要与林祈安较劲。”
“可他明明与荣国府血脉相连,却故意疏远散播谣言,摆明是要同我们划清界限!这等只会阴谋诡计的两面三刀之徒”
“阴谋诡计?”睿王突然轻笑出声,盏中茶汤映出他凌厉的眉峰,“御赐牙牌明晃晃挂在腰间,谢绝赌约时礼数周全,人家玩的是堂堂正正的阳谋。这桩桩件件,何曾藏着掖着?倒是你”
“贪心不足蛇吞象,非要一步步往别人设好的套里钻!”
盛水溶喉结滚动,所有辩解都哽在喉头。
睿王掩在蟒袍广袖下的右手,那修剪齐整的指甲正狠狠互相刮擦着,这是自幼落下的习惯。
小时候在尚书房,睿王背完《谏太宗十思疏》得了太傅嘉许。昭明帝赏了他一方龙纹端砚,转头却让其他皇子罚抄十遍。
甄贵妃得知后,抱着懵懂内疚的他不住笑赞:“到底是甄家血脉,比那些贱婢生的强百倍。这江山,合该是我儿囊中之物。”
十二岁那场冬猎,他将辛苦射杀的雪狐制成大氅献给昭明帝,一脸天真的等待夸赞。却见他却抚过皮毛:“你皇爷爷送你的这把铁胎弓,用着可还趁手?”
诸位大臣听此,更是齐声夸赞太皇这把弓箭是何等劲若游龙。
封王建府后,首次离京去巡视江南制造局,所见所闻更是让年少的他惊诧不已:
甄家园林堪比行宫的豪奢,制造局总管对舅舅唯命是从,连盐铁都被甄家随意插手
返京那日的时间,也是甄家安排的。
那与林祈安的巧遇,那令人齿冷的刺杀
他终于明白,他们!他的亲舅舅,是要用林家子的命作绳索,将自己永远捆在权贵的战车上!
可自己身上除了甄家血脉,明明还有另一半
食指的甲缝已被他扣的渗出丝丝血珠,可那疼痛,远比不上他这犹如囚徒的一生。
这些年,他越是努力优秀,世人越只看得见他身后巍峨的勋贵门阀,昭明帝看过来的眸光也越发复杂。
他甚至想,如果他只有怀王那般的出身,是不是也能得到昭明帝没有隔阂的真心称赞,更甚,能像林祈安一样,遇到难处敢向天之求援?
“殿下?”盛水溶还在等待回应。
睿王开口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刚说什么?”
“林祈安今日竟敢公然站队怀王,留着他也是隐患”
“你也认为林祈安不能留?”睿王喉间溢出一声低笑,“你们,是不是还要杀尽御史台?杀光天下清流?”
他声音骤然凌厉如刀:“非要逼着本王与父皇兵戎相见才甘心?!”
窗外惊雷劈落,电光将他半边面容映得森然。
盛水溶一脸惶恐踉跄跪地时,睿王已拂袖而起,蟒袍带翻的茶盏在地上碎成齑粉。
暴雨终于倾盆,睿王走入雨幕时,不禁扪心自问:
我有的选吗?
骤雨骤停,晨光刺破云层之时,紫禁城湿漉漉的瓦砾折射出万千光芒,宫墙下的青石板被洗得纤尘不染。
寅时的更鼓敲响,新一天的朝议拉开帷幕。
二皇子康王递来折子,蓟州城的耐旱作物种植与水渠修挖一切顺利,在善款的支援下,粮仓也早已储备应对秋收不足,即将回京复命。
德忠公公一步上前,正欲唱出那句“无事退朝。”
忽见都察院老臣颤巍巍出列,象牙笏板重重叩在金砖上。
“老臣泣血上奏!北静王昨日在马球场公然设局聚赌,老臣那不肖孙儿”他老泪纵横地举起欠条,“二百两啊!这可是老臣三年清俸!”
“程大人此言差矣!”詹事府詹事箭步出列,“分明是盐政林如海之子当众挑衅!那马球会上”
“休要污蔑!”户部尚书突然厉喝,“林公子素有如海之风,岂会无故生事?”
话音未落,满朝文武齐刷刷望向北静王,但见那位素来风度翩翩的贤王,此刻正死死盯着笏板上自己掐出的指痕。
年少的睿王也是眉头深皱,显然没料到,这事以这么快的速度,以这种形式,被一个老顽固搬到了大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