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信以为真,拉着王宁就要往松树林走。王宁却站住了,他记得林婉儿说过,白芥喜阳,松树林里阴暗潮湿,怎么可能长?他打量着刘二狗,见这人眼神闪烁,心里便有了数。
“多谢刘兄弟指路。”王宁不动声色地说,等刘二狗走远了,才转向右边的陡坡,“林婆婆说过,白芥爱长在向阳的沙土地上,我们去那边找找。”
右边的路果然难走,脚下的沙土时不时往下滑。王雪走得气喘吁吁,额头上冒出细汗,红头绳都松了。王宁停下来,帮她把辫子重新扎好,又从药篓里拿出水囊递给她。
两人歇了片刻,继续往上爬。越往上走,沙土越疏松,路边的野草也渐渐稀疏。王宁忽然停在一丛植物前,眼睛亮了起来。那植物茎秆直立,有半人高,茎上长着互生的叶片,边缘果然有锯齿,顶端还顶着几朵白色的小花,叶腋下挂着些细长的角果,像把把小镰刀——正是白芥!
“找到了!”王雪兴奋地叫起来,伸手就要去摘。
“慢点。”王宁拦住她,从药篓里拿出小锄,“白芥的根浅,得顺着土坡挖,别把果实碰掉了。”他蹲下身,手指抚过角果,感受着里面饱满的籽粒,“你看这土,沙质的,渗水性好,难怪能长这么好。”
王雪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挖着旁边的一株白芥。她的小手还没长开,握不住锄头,就用手直接刨土,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沙粒。王宁看在眼里,没说话,只是把自己挖的那株递过去:“先把这个的籽儿摘下来,记着要完整的,别捏破了。”
白芥的角果很脆,轻轻一掰就裂开了,里面滚出数十粒灰白色的种子,圆滚滚的,像缩小的珍珠。王雪把籽儿放进随身带的布包里,鼻尖凑过去闻,一股辛辣气直冲脑门,呛得她连连打喷嚏,逗得王宁也笑了。
“这味儿真冲。”小姑娘揉着鼻子,“难怪能治李大娘的病,这么烈的性子。”
“性子烈才好。”王宁一边挖一边说,“寒痰凝滞在经络里,就像冻住的河,得用这股辣劲儿才能化开。”他从药篓里拿出炒药锅,又捡了些枯枝,“我们就在这儿炮制,省得带回去药性散了。”
他选了块背风的石头,把枯枝堆在底下点燃,等火苗变小了,就把白芥子倒进砂锅里。炒药得用文火,王宁拿着竹铲不停地翻炒,砂锅里很快传来“噼啪”的轻响,一股焦香混着辛辣的气味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王雪忽然指着远处喊:“哥,你看那是不是林婆婆?”
王宁抬头望去,只见山坡那头站着个老妇人,穿着件深蓝色的粗布褂子,头发用根木簪挽着,手里拄着根枣木拐杖,正朝他们这边看。正是林婉儿!王宁又惊又喜,连忙熄了火,带着王雪迎过去。
“林婆婆,您怎么在这儿?”王雪跑得飞快,到了老妇人跟前,才发现她裤脚沾着泥,拐杖头也磨得发亮,像是走了很远的路。
林婉儿没回答,先走到砂锅前,捏起几粒炒好的白芥子,放在嘴里嚼了嚼,眉头慢慢舒展开:“火候刚好,比去年你爹炒的强。”她看向王宁,“你爹总说,炒芥子就像熬性子,急不得,也慢不得。”
王宁心里一暖。他爹去世得早,林婉儿是看着他长大的,也是她把白芥子的用法教给了自己。“婆婆,您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我在山上采药,听见这边有炒药的香味。”林婉儿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菊花,“除了你们百草堂的人,谁还会这么费心,在山里现采现炒?”她顿了顿,脸色严肃起来,“孙玉国让刘二狗引你们去松树林,就是想让你们白跑一趟,他好趁机在村里说你坏话。”
王雪这才明白过来,气得跺了跺脚:“那个刘二狗,太坏了!”
“别气。”林婉儿拍了拍她的头,“做药材生意,讲究个‘诚’字,孙玉国那样的,走不远。”她转向王宁,从随身的布袋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我去年留的白芥子,用醋浸过的,比新采的药性更稳些,你拿去给李大娘用吧。”
王宁愣住了。醋浸白芥子是林婉儿的独门手艺,据说能增强通络止痛的功效,她从不轻易给人。“婆婆,这太贵重了……”
“拿着。”林婉儿把油纸包塞进他手里,“你爹当年为了采一味救命的药,摔断了腿都没哼一声,现在这点东西算什么?”她看着砂锅里的白芥子,“不过你这炒法还差点意思,得加一味生姜,炒的时候一起放进去,既能减毒,又能助白芥子温肺化痰。”
王宁连忙记下,又问:“婆婆,您知道孙玉国从钱多多那儿进的白芥子怎么样吗?”
林婉儿撇了撇嘴:“他进的是黄芥子,看着差不多,药性差远了。白芥子走经络,黄芥子走肠胃,治李大娘的病,用黄芥子就是隔靴搔痒。”她叹了口气,“现在的人啊,只认钱,不认药。”
三人正说着话,忽然听见山下传来喧哗声。王宁探头一看,只见一群村民正往山上走,领头的是孙玉国,他手里举着个喇叭似的东西,正大声喊着什么。
“不好,他来搅局了。”林婉儿脸色一变,“快,把炒好的白芥子收起来,跟我走。”她拄着拐杖,脚步竟比年轻人还快,领着王宁往山坡背面走,“这边有个山洞,能躲躲。”
王雪不解地问:“我们为什么要躲啊?我们又没做错事。”
“孙玉国带了人来,准没好事。”林婉儿头也不回地说,“他想让你哥在村里抬不起头,好独占这药材生意。”
果然,身后传来孙玉国的喊声:“王宁!你给我出来!你用假药糊弄村民,今天我非要揭穿你不可!”
王宁心里又气又急,手里的油纸包都攥出了汗。林婉儿却很镇定,带着他们钻进一个低矮的山洞。洞里黑漆漆的,弥漫着一股土腥味,林婉儿点燃随身带的火折子,只见洞壁上挂着些晒干的草药,还有个石臼,像是常有人来。
“这是我年轻时采药歇脚的地方。”林婉儿把火折子递给王雪,“别出声,听听他们要说什么。”
洞外,孙玉国的声音越来越近:“大家都看看,这就是王宁采的‘白芥子’,其实就是普通的黄芥子,我已经请钱掌柜看过了,根本治不了病!”
钱多多的声音也响起来:“没错,这黄芥子比白芥子便宜一半,王掌柜这是拿村民的命当儿戏啊!”
接着是村民的议论声,有人信,有人疑。王雪气得脸通红,想出去理论,被王宁拉住了。他贴着洞壁听着,手指紧紧捏着那包醋浸的白芥子,指节都泛了白。
林婉儿却忽然笑了,她凑到王宁耳边说:“别急,好戏还在后头。孙玉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黄芥子和白芥子,可不是光看颜色就能分清的。”她从布袋里掏出个小瓷瓶,“这是我用白芥子榨的油,你闻闻。”
王宁打开瓷瓶,一股浓烈的辛辣气直冲鼻腔,比刚才炒的白芥子还要烈。林婉儿低声说:“白芥子含油量高,遇火能燃,黄芥子可没这本事。等会儿出去,你点一点,大家自然就明白了。”
洞外的喧哗渐渐平息,孙玉国大概以为他们跑了,又骂骂咧咧地说了几句,就带着人下山了。林婉儿等了一会儿,才说:“可以出去了。”
王宁走出山洞,只见地上散落着些刚才没来得及收拾的白芥植株,心里又是一阵气。林婉儿却指着那些植株说:“你看,白芥的叶子背面有细毛,黄芥子没有;白芥的花是纯白色,黄芥子的花带点淡黄色,这些都是区别。”
王雪恍然大悟:“难怪孙玉国分不清,他根本没仔细看过药材!”
往山下走的时候,王宁的脚步沉稳了许多。他手里攥着那包醋浸的白芥子,感觉沉甸甸的。这不仅仅是一味药材,更是林婉儿的信任,是百草堂的名声,是那些像李大娘一样等着治病的村民的希望。
回到村里时,日头已过了晌午。王宁刚把背篓卸在百草堂门口,就见张娜急匆匆从铺里跑出来,月白色的布衫被风吹得贴在身上,鬓角的野菊也蔫了。“你们可回来了!”她攥着王宁的胳膊,指节都泛了白,“孙玉国带着人在村里四处说,你们采的是假白芥子,还说……还说李大娘的腿怕是保不住了。”
王雪刚要辩解,被王宁用眼色拦住。他放下背篓,从里头拿出那包醋浸的白芥子,油纸包上还沾着些沙土,却掩不住那股子辛烈的药香。“别慌,”他安抚地拍了拍张娜的手,“药是真的,效验也会是真的。”
话音刚落,就见李老实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裤脚沾着泥,怀里揣着个破碗,碗里盛着些黑乎乎的药膏。“王掌柜!”他声音发颤,“孙掌柜说您的药是假的,让我把这个给我娘敷上,说是能止疼……”
王宁接过破碗闻了闻,眉头立刻拧成个疙瘩。那药膏里混着薄荷脑和凡士林的味道,是孙玉国常用的西洋药膏,性寒凉,敷在阴疽上,无异于雪上加霜。“不能用。”他把药膏倒在旁边的草丛里,“这药会让寒气更重。”
“可……可孙掌柜说……”李老实急得直转圈。
“孙掌柜要是能治,李大娘的腿也不会疼到现在。”王宁打断他,从药箱里拿出新采的白芥子,“我现在就去给大娘换药,你信我。”
李老实看着王宁手里的白芥子,籽粒饱满,泛着淡淡的油光,再想起王宁冒雨上山采药的事,咬了咬牙:“我信您!王掌柜,您尽管治,出了啥事我认了!”
王雪背着药篓跟在后头,路过济世堂时,见孙玉国正坐在门口的太师椅上,手里摇着把檀香扇,见他们过来,故意提高了声音:“李老实,你可别被人骗了!白芥子哪有灰白色的?那分明是陈年老货,早就失了药性!”
旁边几个看热闹的村民也跟着起哄,刘二狗更是跳出来,指着王宁手里的药包:“就是!我亲眼看见的,他采的根本不是白芥子,是山里的野草籽!”
王雪气得脸通红,刚要开口,被王宁拉住了。他没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青灰色的长衫在人群中穿行,像一叶沉稳的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