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风卷着枯叶,在青石巷里打着旋儿,百草堂门楣上那块褪了色的木匾被吹得吱呀作响。王宁站在柜台后,指尖捻着枚刚收来的白芥子,指腹摩挲着那层灰白色的种皮,鼻尖萦绕着药铺里特有的混香——当归的甘醇混着薄荷的清冽,底下还藏着点若有似无的辛辣,那是去年晒的白芥子末子发散的气息。
“哥,李大娘的儿子又来了,在门口搓着手呢。”王雪撩着蓝布门帘进来,粗布围裙上沾着些捣药时溅的草汁。她梳着两条油亮的麻花辫,辫梢用红头绳系着,这是药铺学徒的规矩——据说红绳能避药毒。小姑娘才十五,眼里还带着对药材的懵懂,此刻却蹙着眉,“看那样子,怕是大娘的腿又重了。”
王宁放下手里的白芥子,起身时长衫下摆扫过药柜,带起一阵更浓的药香。他身形清瘦,青灰色的长衫浆洗得笔挺,领口别着个素布香囊,里头装的是晒干的陈皮,那是妻子张娜昨夜刚换的,说能醒神。他走到门口,就见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正蹲在台阶下,鞋上沾着泥,双手反复搓着膝盖,见了王宁猛地站起来,膝盖“咔”地响了声。
“王掌柜,求您再去看看吧。”汉子声音发哑,是村里的李老实,“我娘昨晚疼得直哼哼,那疮口……济世堂的孙掌柜说,再拖下去怕是要截肢。”
王宁眉头微蹙。三天前他去看过,李大娘右膝上长了个碗口大的阴疽,皮色暗红,按下去硬得像块石头,这是典型的寒痰凝滞,本该用温化的药。他抬头望向街对面的济世堂,朱漆大门敞着,孙玉国正站在柜台后,穿着件不合时宜的锦缎马褂,手里把玩着串蜜蜡珠,见王宁看过来,竟扬手冲他举了举杯,嘴角撇着丝嘲讽。
“孙掌柜用了什么药?”王宁转回头问李老实。
“说是西洋来的消炎药膏,抹了三天,那疮口就破了,流出来的水黏糊糊的,腥得很。”李老实喉结动了动,“孙掌柜说,这是毒气往外冒,可我娘说,比之前更疼了。”
王宁颔首,转身回铺里取药箱。张娜正坐在靠窗的小桌前记账,见他拿药箱,手里的狼毫笔顿了顿。她穿件月白色的布衫,袖口绣着几株兰草,那是王宁去年给她绣的,说兰草能宁神。“仔细些,”她声音温软却带着提醒,“李大娘上次脉相就虚,白芥子性烈,别犯了禁忌。”
“我晓得。”王宁应着,打开药箱检查。里头整齐码着瓷瓶瓦罐,最底层放着卷纱布和一小罐炮制好的白芥子粉。这药是去年秋天收的,他亲自在南山坡采的白芥,那片地是沙质土,向阳,长出来的白芥籽粒饱满,灰白色的种皮上泛着淡淡光泽。他记得当时林婉儿还在,老妇人蹲在地里,枯瘦的手指捏着白芥的果实,说:“这籽儿得炒过才好用,火大了失了药性,火小了留着生辣,能把人皮肤烧起泡。”
王雪背着个粗布药篓跟出来,篓子里装着小锄、药铲,还有块辨认药材的图谱。“哥,我也去。”她仰着脸,辫梢的红头绳晃了晃,“我想看看白芥子到底怎么用。”
王宁看她一眼,小姑娘眼里满是好奇,像极了自己刚学医那会儿。他点了点头,三人一起往村西头走。
李大娘家在山脚下,土坯墙围着个小院,院里种着几棵老槐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沉沉的天。刚进院,就听见屋里传来压抑的呻吟声。王宁快步进屋,昏暗的屋里,李大娘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棉被,脸色蜡黄,嘴唇却透着点紫。
“王掌柜来了。”李大娘艰难地侧过身,想坐起来,被王宁按住。
“别动。”王宁掀开棉被一角,一股腥气扑面而来。原本暗红的疮口破了个洞,渗出的脓液带着血丝,周围的皮肤肿得发亮。他伸出手指,指尖轻轻按在疮口边缘,触感依旧坚硬。“脉相沉迟,还是寒凝未散。”他收回手,从药箱里拿出瓷瓶,“孙掌柜用的是寒凉药,不对症。”
“那……那怎么办?”李老实急得搓手。
王宁打开瓷瓶,倒出些淡黄色的粉末,一股辛辣气立刻弥漫开来。王雪凑过来看,只见那粉末细腻,凑近了闻,呛得她打了个喷嚏。“这就是白芥子?”她小声问,“闻着比生姜还辣。”
“嗯,”王宁点头,取过张娜准备的姜汁,倒在小碗里和药粉调匀,“这药辛温,能把骨子里的寒气逼出来。”他用竹片挑起药膏,小心翼翼地涂在疮口周围,避开破溃的地方,“敷半个时辰就揭下来,要是觉得灼得慌,随时叫我。”
李大娘咬着牙点头,额头上渗出细汗。王宁正收拾药碗,忽听院门口传来喧哗声,郑钦文那公鸭嗓格外刺耳:“大家快来看啊!百草堂的王掌柜给人敷了药,怕是要出人命咯!”
王宁眉头一拧,出去就见郑钦文叉着腰站在院里,他穿着件油乎乎的短褂,袖口磨得发亮,身后跟着几个看热闹的村民。“王掌柜,”郑钦文斜着眼笑,“这白芥子可是烈药,我家孙掌柜说了,体虚的人用不得,你这不是害人吗?”
“孙掌柜懂什么?”王雪忍不住插嘴,“我哥这是对症下药!”
“哟,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叫对症下药?”郑钦文嗤笑,“上次东村的张老五,就是用了这辣菜子,皮肤烧得烂掉了,还是我家孙掌柜用西洋药治好的。”
王宁脸色沉了沉。张老五是阴虚体质,本就忌用白芥子,当初是自己贪心,想试试这药的力道,结果敷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起了水泡。这事被孙玉国揪住,在村里传了半个月。“用药如用兵,”王宁声音平稳,“对症则治病,不对症则伤人。张老五是阴虚火旺,李大娘是寒痰凝滞,岂能一概而论?”
“说那么多没用,”郑钦文往屋里瞥了眼,“要是李大娘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这百草堂还怎么开!”
正吵着,屋里传来李大娘的痛呼:“哎哟……烫得慌……”
李老实脸都白了,拔腿就往屋里跑。王宁也紧随其后,只见李大娘敷药的地方红得发亮,皮肤上鼓起几个小水泡。王雪吓得捂住嘴,郑钦文在门口拍着手笑:“我说什么来着?这就出事了吧!”
王宁却松了口气,用干净的纱布轻轻盖住患处:“别怕,这是药力到了,痰毒在往外排。”他转向李老实,“记住,千万别把水泡挑破,明日我再来看。”
出了院门,郑钦文还在那儿煽风点火,几个村民对着百草堂指指点点。王雪气得脸通红:“哥,他们太过分了!”
王宁没说话,走到济世堂门口时,孙玉国正站在台阶上,手里端着个紫砂茶杯。“王掌柜,”他呷了口茶,声音慢悠悠的,“不是我说你,这年头行医得懂变通,老抱着那些草籽儿不放,早晚得被淘汰。”
“孙掌柜的西洋药,”王宁看着他,“治得好寒痰凝滞吗?”
孙玉国脸色变了变,随即又笑了:“至少不会把人治得起泡。对了,听说你药铺的白芥子用完了?我这儿刚进了批新的,要不要匀你点?”他晃了晃手里的珠串,“就是价钱,得比钱多多那儿贵三成。”
王宁心头一沉。今早清点药材时,确实发现白芥子只剩最后一点了。他转身往回走,孙玉国在身后喊:“王宁,识时务者为俊杰,别到时候连药都配不齐!”
回到药铺,张娜见他脸色不好,递过杯热茶:“孙玉国又刁难你了?”
“他说钱多多那儿的白芥子,被他包圆了。”王宁捏了捏眉心,“看来得自己上山采了。”
“上山?”张娜皱眉,“这几日预报有雨,南山坡路滑得很。再说,白芥子得霜降前采才好,现在都快立冬了……”
“只能碰碰运气了。”王宁望向窗外,天色越发阴沉,“林婉儿说过,向阳的沙土地里,可能还留着些晚熟的。”
王雪眼睛一亮:“哥,我跟你去!我认识路,上次采柴胡的时候去过南山坡。”她拍了拍背上的药篓,红头绳在灯光下闪着光,“我还能帮你辨认白芥,书上说,它的叶子边缘有锯齿,开白色的小花,果实是长角形的。”
王宁看着妹妹眼里的期待,点了点头。张娜却起身去翻箱倒柜,找出两件蓑衣:“明早出发前,把这个带上。还有,记得带上炒药的砂锅,采回来的籽儿得当场炮制,生的药性太烈。”她顿了顿,指尖划过药柜上的标签,“万事小心,我在家等你们。”
鸡叫头遍时,雨总算歇了。王宁推开窗,一股子潮湿的泥土气涌进来,混着墙根下艾草的清香。张娜已经起了,灶房里飘出小米粥的香气,她正蹲在院子里刷洗那口黑砂炒药锅,锅沿结着层浅褐色的药垢,是去年炒芥子时留下的。
“锅里煮了艾叶水,”她抬头朝王宁笑,鬓角别着朵刚摘的野菊,“等会儿用这水把采药的工具泡一泡,去去潮气。”
王雪背着鼓囊囊的药篓跑进来,辫梢的红头绳被露水打湿,贴在脸颊上。“哥,你看我带了啥?”她献宝似的掀开篓子,里头除了小锄、药铲,还有个青瓷小罐,“这是我攒的炒芝麻,上山饿了能垫垫。”
王宁接过张娜递来的油纸包,里面是两个菜团子,温热的。他把炒药锅放进背篓,又检查了一遍药箱,确认带着足够的醋和纱布,这才往院外走。刚到巷口,就见个瘦高个影影绰绰地站在老槐树下,是钱多多。
“王掌柜早啊。”钱多多往他背篓里瞥了眼,“这是要上山?”
“去采点白芥子。”王宁淡淡应着。
钱多多咂了咂嘴:“哎,早说啊,我前几日刚从亳州进了批好货,颗粒饱满,炒出来那叫一个香。孙掌柜昨天刚从我这儿匀了五斤。”他凑近了些,“我匀你两斤,算你便宜点。”
王宁摇了摇头。白芥子讲究“鲜采鲜炒”,放久了药性就散了。他谢过钱多多的好意,带着王雪往村外走。晨光刚漫过东边的山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王雪背着药篓蹦蹦跳跳地走在前头,红头绳随着脚步甩动,像株刚冒头的红蓼。
南山坡离村子有十里地,山路被雨水泡得泥泞,王宁穿的草鞋很快就沾满了泥。王雪却像只小鹿,踩着路边的青草往前走,时不时弯腰拔起株草药,用衣角擦干净了递给王宁:“哥,你看这是不是细辛?叶子绿油油的,根须是黄的。”
“是,但这东西毒性大,没炮制好不能用。”王宁接过来看了看,又让她放回土里,“记着,采药要看时节,细辛得三月采根,现在挖出来,药性还没长足呢。”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走到片岔路口。左边的路通往一片松树林,地上铺着厚厚的松针;右边的路则更陡些,隐约能看见裸露的沙质土。正犹豫时,刘二狗从松树林里钻出来,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泥。
“哟,王掌柜,您这是往哪儿去?”刘二狗斜着眼笑,往松树林那边指了指,“我前几天还看见白芥了,就在那片林子后头,一大片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