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经纬坐在一张硬木椅上,铁尺随意地搁在膝头,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而杨昭抱着双臂,沉默地站在一旁阴影里。
“葛大保,”张经纬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锥,刺破了刑房死寂的空气,“你身为石家的方士,像你这样的方士,石家究竟养了多少?”
葛大保的身体猛地一哆嗦,喉头滚动,发出嘶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回……回大人……大概……大概有上百个吧……”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试图润湿火烧火燎的喉咙,“说是方士其实……我们原本……都只是普通人……是淮南黄山脚下的小民。”
“又是淮南……”张经纬眉头瞬间锁紧,这个词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
一直沉默的杨昭适时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补充:“大人,淮南黄山一带,地处江南富庶之地边缘,水土丰饶,商贾云集。那里的百姓,生活本应颇为富足。” 他言下之意很清楚:这样的地方出来的人,若非特殊原因,怎会甘愿背井离乡,跑到这北方苦寒之地来炼什么“仙丹”?
张经纬的目光如刀般重新钉在葛大保身上:“杨大人说得对。既然家乡富足,你们为何还要千里迢迢,跑到这北地来祸害我河东百姓?!说!”
葛大保被这陡然拔高的厉喝吓得又是一颤,眼中流露出深切的痛苦和茫然:“都是……都是因为九君教啊,大人!”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大人您也知道……淮南一带,自古是道家圣地,信奉神明……根深蒂固……我们这些乡野小民,更是笃信不疑……”
他仿佛陷入了某种不堪回首的记忆,眼神变得有些飘忽:“我……我已经记不清是哪一天了……只记得突然来了一群人,穿着道袍,自称是九君教的高功……他们到处宣扬,说……说我们黄山出了一位当朝宰相,这定是天上文曲星君下凡,眷顾我黄山风水……然后……然后石家的人就来了……” 葛大保的声音带着一种被愚弄的悲愤,“他们……他们就在黄山周围所有的村里,盖起了七星庙!一座座金碧辉煌!他们告诉我们,拜文曲星,家里的娃就能考状元;拜武曲星,后生就能当大将军;拜禄存星,就能发大财……我们……我们都信了啊!”
“讲重点!”张经纬不耐烦地用铁尺敲了敲椅背,发出清脆的声响,将葛大保从回忆中惊醒,“为什么来河东?!”
“是……是……”葛大保连忙收敛心神,急切地回答,“我们来河东……是跟着石老爷……石崇山来的!当时……他在黄山一带广招人手,说是要找‘有慧根’的方士学徒……给的待遇……太丰厚了!一年给的银子,能抵上我们在老家好几年的收成!我和……我和很多同乡,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就……就跟来了……”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北方……那时刚结束战乱不久,听说很荒凉。石老爷……他好像是听了七星教里一位大星官的话,说……说河东这边有什么‘龙脉地眼’,是绝佳的修行之地……只要找到地方建起道场,就能得道长生……他还向我们承诺……等他……等他‘得道归天’之后,会赐给我们这些跟随他的方士……很多很多的赏金,足够我们回乡当个富家翁……” 葛大保的声音里充满了当时被诱惑的憧憬和如今醒悟后的苦涩。
“大星官?”张经纬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是不是沈开阳?!”
葛大保茫然地摇摇头,脸上肌肉因疼痛而抽搐:“这……这个我真的不知道啊大人……我只知道……来到这里之后,被分到不同的地方……有个自称首席方士的小道来选学徒……我……我恰巧识得几个字,就被选上了……我们被关在窑洞里……没日没夜地炼丹……炼出来的药……会有穿道袍的‘道爷’定期来取……他们……他们是乘着小舟来的……” 他说到“小舟”时,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对那种神秘运输方式的不解。
“小舟?!”张经纬猛地站起身,铁尺重重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眼中精光爆射,紧紧盯着葛大保,“你的意思是,你们炼丹的那个窑洞里面,是有河的?!是活水?!”
葛大保被张经纬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点头:“是……是……大人……窑洞深处……有一条暗河水流还不小道爷们的小舟就是从那里来的。”
张经纬迅速与杨昭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和确认——方悦关于地下溶洞暗河的推断,被证实了!
“为何你所在的窑洞里,最后只剩下你们两个人?”张经纬追问,语气紧迫。
葛大保的脸上瞬间布满了恐惧,仿佛想起了极其可怕的事情:“刚开始……是有很多人的……十几个……后来……后来有人……有人偷吃了我们炼出来的‘仙药’……” 他声音颤抖得厉害,“吃了之后……整个人就……就疯了!又哭又笑,力大无穷,见人就打,还……还胡言乱语,说看到了神仙……再后来……人就废了,痴痴傻傻,口吐白沫……那些道爷发现了……就把他们……全都带走了……再也没回来……窑洞里……就剩我和老李了……” 他口中的“老李”,显然就是哪个吃法棍的倒霉蛋。
“你们整日都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窑洞里?”张经纬的声音冷得像冰。
“是……一待基本上就是个把月不见天日……”葛大保眼神空洞,“只有……只有那些道爷来取药或者送补给的时候……会偶尔带我们出去……放放风透口气……外面的人……都很尊敬我们……都叫我们‘方士大人’……” 他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张经纬缓缓走到葛大保面前,蹲下身,直视着他那双充满恐惧和迷茫的眼睛。这一次,他的声音不再是冰冷的诘问,而是带着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悲悯和愤怒:
“葛大保,你们知不知道,你们用那暗河的水,在那不见天日的窑洞里,亲手炼制出来的那些‘仙药’、那些‘金丹’,害死了多少人?”
“我……我不知……”葛大保本能地摇头,眼神闪躲。
张经纬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葛大保心上,“桑水村,十七户,八十三口!憧子关军户,四十六人!阳下镇,八十九人!整整两百多条人命!现在,还有几十个像你们窑洞里那些‘疯子’一样的人,神志不清,形同野兽,被关在县衙大牢最深处,生不如死!他们的家人,他们的孩子,每天都在哭!”
葛大保彻底呆住了,瞳孔因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放大。两百多条人命……这个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们炼的不是仙丹!”张经纬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充满了雷霆之怒,“你们炼的是五石散!是蚀骨腐心之毒!是那些披着道袍的妖道,用来残害我高阳百姓、榨取民脂民膏、祸乱朝纲的毒瘤!”
“我……我……”葛大保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巨大的罪恶感和被欺骗的绝望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我有罪……大人……我有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