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说,顿时把阿娃自以为理直气壮的气焰,挫了下去。她确是没有想到这一点,她的“身分”,不但对内监口头陈述过,郑徽的谢表中也有,“御制《广济方》一部,由臣妾李娃敬谨领讫”的字样,上达天听,不可更改;若是以“新科进士郑徽侍妾”的身份,再干什么半开门的勾当,让言官用“帷薄不修,玷辱士林”之类的话,列入弹章,那可就把郑徽毁得不可救药了!
一想到此,阿娃惊出一身冷汗,她也不必再请命李姥,吩咐张二宝把楼上所挂的纱灯都取了下来;又叮嘱侍儿们,紧闭大门,整肃门户,无事不可出去。
“哼!”李姥自嘲地冷笑道:“这算是奉旨从良!”
想不到李姥在这时候,还会说出这么句冷隽的话来,阿娃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自然该笑了!”李姥怨气冲天地说:“你一直要替郑徽守节,这下子可是如你的心愿了!你在我面前弄鬼,打量我不知道?哼!”
这话可是委屈了阿娃,“我真的没有想到。”她说:“谁会想到皇帝会问起他的病,又赐了医方;说起来也是别人巴望都巴望不到的一番风光。”
“唷,唷!”李姥撇著脸说:“将来还要风光,有‘夫人’的封典给你呢!你这个‘郑徽的侍妾’,伸长了脖子等著吧!”
阿娃从未遭受过这样尖酸刻薄的讽刺,气得想哭;然而真正感到的最大的委屈,是李姥不谅解她的真心,这又不是哭一场所能发泄的,她只有忍了又忍,等将来用事实来让李姥明白她的心迹。
李姥却是馀恨未息,由阿娃又骂到郑徽头上,“这姓郑的,就是我命宫里的魔星,从他自己没出息,第一次进士落第起,我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什么他父亲会特为来找他,什么送钱给我养老,统统都是鬼话!一床上睡不出两样的人来,你也帮著他骗我……。”
“这与他无关。”阿娃替郑徽辩白,“话是我说的。”
“那么是你骗我!”李姥气得脸都白了,“你真有良心!”
“也不算骗你。将来他自然弄个几百贯送你养老!”
“谢,谢!等下世吧!”李姥又问:“你说他父亲在找他,现成的一名新科进士,怕没处去找?怎么不来?算了吧,我早看穿了!谁指望他替我养老?只指望他好歹弄个一官半职,趁早走他娘的路。谁知道你真会出花样,又要叫他应什么制举,以致于惹出这么大的麻烦!好了,从此以后,我什么不管,都交给你!”说著,“光郎郎”一声,把一串钥匙丢在阿娃面前。
阿娃不敢接李姥的钥匙,但当家的一副重担,不能不挑了起来;她遣去了大部分的侍儿,也退了“老屋”,把郑徽那间卧室腾出来给李姥住。粗茶淡饭,日子过得很苦。
但在旅途中的郑徽,也并不舒服。每到一处,白天细心观察政风民隐;晚上在简陋的旅舍中,一灯如豆,孜孜不倦,把他的观察所得,都详细地纪录下来。
他由河东转河北,南下经齐鲁至江淮;绕道荆襄回到关中,这一个大圈子兜下来,正好一年将尽。
一骑瘦马,一肩行李,一身风尘,郑徽昂昂然重回长安;一见那些熟悉的景象,内心感到无限的温暖──雄心壮志,顿然收敛,一心所渴望的,只是与阿娃执手细诉相思。
但一进延寿坊,不知怎么,反怯怯地放缓了马;同时一变刚才进城的感觉,似乎眼中所见,都很陌生似地。
终于到家了!“新科进士郑寓”的红笺,已泛成灰白色;而且双扉紧闭。他忽然想到那年被骗,赶回平康坊鸣珂曲的往事,一颗心蓦地往下一沉;然而他马上又对自己说,今非昔比,决不可能再生意外的。
于是,他伸手拍著兽环。拍到第三遍,大门呀地一声拉开,探出头来,骤然一看,几乎认不得──是小珠,几个月不见,长高了。
“啊,一郎,你回来了!”小珠惊喜地眨著双眼。
这下郑徽才真的定心了。无限欣悦慈爱地抚著小珠的肩,问道:“家里都好吗?”
“嗯。”小珠只应了一声,把大门完全打开,让脚伕进门。
就这时,张二宝和绣春都听到声音迎了出来,亲热地招呼过后,一起到了里面。李姥和阿娃都在等著。视线相接,郑徽微微一惊,晚风中白发纷披的李姥,显得异常衰颓;而阿娃也像是老了好几年,颜色憔悴,只一双眸子似更澄澈,但更清冷。
他忽然想到,他不该现出迟疑的神态,因而提高了声音,自己先兴致勃勃地说道:“总算到家了!”然后抛给阿娃一个亲昵的微笑,抢上前去握著她的手,却转脸叫一声:“姥姥!”
“几时到家,怎么也不先消给个信来?”李姥定睛看了看他说:“黑了,也瘦了!精神倒像是比以前还好。”
“是吗?”他嘻嘻地笑著,问阿娃说:“家里都好?”
“都好。”她答。声音中有种无法形容的落寞之感。
郑徽突然一阵心痛,他看得出来,家里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御赐《广济方》以及两个门户拼入一处的情形,都由阿娃的信中知道了;所不知道的是李姥和阿娃的生活情形,现在他才明白,坐吃山空的日子是不容易打发的。
他有著无比的歉仄,却苦于不能有什么适当的表示,只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话一点也不错。此行对我的益处真不小!”
“那好。也不枉吃这一场辛苦!一郎!”李姥欲语不语地;然后换了种口气说:“嗳,先都别管吧!好好过个年再说。家里也好久看不到热闹的样子了!”
就这一句话,可以想见平日的凄清。李姥固然久经沧桑,阿娃也是从灯红酒绿的日子中长大的,而现在都为了他舍弃繁华。仅是这一点,就需要他大大的报答。
而眼前,他只希望能挑起热闹欢乐的气氛,因此,他尽力装得兴致豪迈,把沿途的见闻,渲染得有声有色。
别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只有李姥神思不属,慢慢闭上了眼。郑徽便住了口,悄悄对阿娃说道:“姥姥倦了!”
“我不是倦了,”李姥忽然睁开了眼,“我老了!”她慢吞吞地说:“我也累了!一郎,但愿你早早出仕,我好回三曲去过几年安闲日子。”
“不,姥姥!”郑徽抓住机会,表达他的心意:“等我出仕以后,我接你到任上──不敢说享福,让阿娃好好孝顺孝顺你!”
母女俩对看了一眼,却是毫无表情。然后,李姥枯皱如橘皮的脸上,露出来一丝似安慰、似怅惘的笑容,“一郎,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我是真心如此打算,”郑徽抢著再加表白:“并非说说就算了的。”
“我知道,我知道!”李姥颤巍巍地点著头说:“无奈身份不配。官署的后堂,不是我可以住的地方。”
“为什么不可以?我愿意请谁住就请谁住;谁也不能干涉我。”
李姥失笑了,“一郎,你可真说得容易。”她忽然又放弃争辩的神态说:“等你出仕了再说吧!”
郑徽也只好如此。但心中耿耿,久藏在心里的一个念头,却迫切地希望跟阿娃说个明白。
吃完晚饭,李姥回她自己的卧室。郑徽失去了个人所有的房间,却正好得其所哉,与阿娃同房。在烨烨的红烛之下,他大半年来种下的刻骨相思,可以尽情一诉了。
他坐在正在对镜卸妆的阿娃身后,像只缠人的小猫似地,在她的发际项间不住地吻著;嘴里含含糊糊地诉说著一些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清楚的腻语。
阿娃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他那温暖的手,带给她一阵阵的痉挛;一颗心晃荡著似乎没有个安放之处。她暗地里深深吸气,好久才觉得平静些。
“我瘦得不成样子了吧?”她看著铜镜,抚摸著微红的双颊问。
“我看不出来。”他把下颔搁在她的肩上说,“我看你永远像我第一次看到你那样,那怕你将来鸡皮鹤发,也还是那样。”
阿娃不响,慢慢地,慢慢地,两滴泪珠滚了下来。
“怎么?”郑徽大惊,“好好地,为什么伤心?”
她强笑了一下,不住眨著双眼;泪水一半被她的长长的睫毛所吸收,一半流入她的口中,只留下两条微微发亮的痕迹。
“阿娃!”郑徽激动地说:“我知道你瘦了,我不是没有看出来。你的心血都花在我身上,怎么不瘦?连姥姥也是──只怕她享不到我的福!我心里真急!”
“唉,姥姥也可怜──。”阿娃黯然地低下头去;却又倏然抬头,“一郎!”她很认真地说:“你要答应我一句话;等你明年应了制举以后,你要替我们母女想一想。”
“那当然,当然。”郑徽一迭连声地答应,“阿娃,我也跟你说一句话,这句话搁在我心里,不晓得多久了,今天让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明年──明年我明媒正娶,把你带到任上。”
这是个庄严的宣告,也是个惊人的宣告,阿娃震动了!不过她并非没有设想过这样的情况──只是隐约朦胧的估计,与清清楚楚听到他这样表示,在感觉上是完全不同的。
她感到绝大的安慰,也有等量的怅惘;非分的福泽,叫人拒受两难,在这时候除了尽力按捺汹涌起伏的心潮以外,她不能说一句可否的话。
而郑徽却以为她在猜疑他的话,到底是真是假?“让她去猜疑!”他在心里说。他觉得他的话已说得够清楚了,不需要再加以表白──否则,变成唯恐不信似地,反容易使她怀疑他的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