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只想到明年的制举。阿娃,你的心血一定有报酬的──。”他停了下来又摇摇头:“不,你的心血,我一世都报答不尽。阿娃,我听说皇帝与杨贵妃,在华清宫长生殿,当著七夕双星设誓,愿世世生生作夫妻。我跟你也一样,来世还是夫妻,你作男,我作女,让我服侍你一生,才能报答你今生对我的恩情。”
一说到来世,阿娃的心情越发凄苦,今生已矣,只有寄望于来世,但是,“谁知道来世你在那里,我在那里?”她痴痴地说。
“这你放心!心动神知,就这时候,月老已在姻缘簿上替咱们记上一笔;红丝系足,不管地北天南,自然会凑在一起。”
“就凑在一起,谁又知道你是前世的郑徽,我是前世的李娃?”
郑徽让她问住了,好半天,叹口气说:“唉,不愿长生,愿识前生!”
看他那近乎书呆子的神气,阿娃倒有些好笑:“算了,且顾今生吧!就是姥姥所说的,先热热闹闹过个年再说!”
在阿娃的安排之下,那个年确实过得很热闹。郑徽了解她特为挑起一片欢乐的气氛,来安慰姥姥的寂寞心情的用意,所以处处凑兴,俨然是子婿承欢的样子。因为如此李姥跟郑徽之间的距离,倒是拉得从来没有这样近过。
过了元宵,郑徽又要开始用功了。他把大半年的考察所得,分门别类,做了一番整理爬梳的工作;利弊得失,了然于胸,然后试拟了几篇论说,读得滚瓜烂熟;这是最彻底的准备工作,金殿对策,问什么,答什么,有把握得很。
制举的试期,定在二月初十。那比进士试可舒服多了,试期只有一天;饭食都由御厨供应,所以除了笔砚以外,什么都不必携带。这天一早,仍旧由张二宝送考;搜检不严,郑徽潇潇洒洒地进了大明宫,一直往宣政殿走去。
殿前有礼部的官员在照料;引入座位,抬头看一看应试的,约莫有两三百人,都是端然而坐,肃静无声。
再看殿廷内外,卫仗密布,殿前垂著帘子,帘外监察御史两人,东西肃立;此外还有许多不同品级的官员,各就自己的位置站著。内外几百人的宣政殿,静得声息不闻,如荒山古寺一般。
不久,一名内监出殿,在帘外做了一个手势;两位监察御史立即举手招呼应试的人在殿廷中排成左右两班。又等了好一会,听得撞钟擂鼓,太常乐起,皇帝由西序门入殿。郑徽偷觑了一眼,隔著帘子,看不真切,只见一对对交叉著雉尾扇,隐约移动,以及馥郁的御香,缭绕在柱间帘角。
忽然,有人悄悄拉了他一把。他立刻警觉,这样偷窥是失仪的;如为监察御史所纠,逐出宫门,便失去了应试的资格,一年来的心血,便都付之东流了。
于是,他赶紧必恭必敬地低下头去;不一会,听得声响俱寂,猜想著天子已登御座。
“左右厢内外平安!”有人高奏;郑徽知道,那是殿前负警卫全责的金吾将军,照例奏报。
于是通事舍人朗声赞礼:“拜,再拜……。”郑徽随班参谒完毕,监察御史领著他们回到两庑入座,静候发题。
制举策问的题目本身就是一篇文章,多由翰林学士察承皇帝的意旨代拟。开头照例是四个字:“皇帝若曰。”任何制诰欶命,皇帝必是要说什么,便说什么:只有制策的“若曰”是假设的口气,属于光宠士林的一种特例。
这以后便是垂询的要旨,通常在一千字左右。最后还有几句勉励的话作结,各个科目不同:这一科“直言极谏”,皇帝叮嘱:“朝廷之阙,四方之弊,详延而至,可得直书。退有后言,联所不取。子大夫其勉之。”
郑徽细看题目内容,范围相当广泛,民食、潜运、赋税,以及度支出入,几乎都包括在内。民生丰啬,关乎国家治乱;郑徽这大半年的工夫,正在这上面,所以初看题目,十分兴奋。
但下笔之时,他却踌躇了。有一个疑问,是他以前从未想过,而此刻必须先弄清楚的。他不知道制举的策论,究竟由谁阅卷?如果是皇帝亲阅,当然秉笔直书──大唐皇帝有纳谏的雅量,这是从太宗以来所建立的一个优良的传统;也是开国以来,一百三十年间所以强盛的一个主要原因。
但试卷也可能由皇帝指定大臣代阅,如果是那样的话,宰相李林甫一定会在去取之间,有所主张;而李林甫是决不会看中他的痛陈时弊的策论的。
这样,这篇文章就不能“直言极谏”了。应该歌颂、粉饰,再挑不关痛痒的地方,说些该如何改进的话,这是大捧小骂;再不然挑有毛病的地方,曲为卫护,说出一篇无过有功的大道理来,让当政者知道他晓得症结,只不说破,这是暗送秋波。无论大捧小骂,还是暗送秋波,只要报喜不报忧,一定会获得李林甫的赏识。
然而,那是问心有愧的;但如本乎良心直言,又深恐落第,辜负了李娃的期望。这得失之间,太难衡量了!
他想来想去委决不下,扶著头,皱著眉,觉得为难极了。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有个内监,走到他身旁,悄悄问道,“郎君,你是不是病了?”
“没有啊?”郑徽愕然。
“陛下在殿内看你不动笔,只拿手托著头,以为你病了。有旨;真要病了,好好送回去,不可勉强!”
于是郑徽站起来恭恭敬敬答道:“请回奏陛下,郑徽在构思,没有病。”
内监点点头走了。接著宫女端来一盏滚热的茶汤,微笑著悄悄摆在他面前,然后也走了。
郑徽深感于皇恩浩荡,便自然而然地解除了他的疑惑。既然来应“直言极谏”,自然尽一己之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果要谄媚阿附,当初朱赞邀他入棚,早登了上第,也不会有后来历尽坎坷那段血泪交拼的凄惨遭遇。他又想:阿娃也是个正直不阿的人,只要直道而行,尽力而为!即使落第,她也应该谅解的。
拿定了主意,他凝神静思,很快地有了全篇的大意;然后一面细加琢磨,一面下笔起草。几篇预拟的策论,片片段段可用的很多,这把他刚才为了思索题外之事而虚耗的时间,都弥补过来了。
未到午刻,他的草稿已经完成,约略数一数,竟有四千言之多;在策论中,他特别著重藏富于民和节用勤政的道理。照他的实地考察,官库的充盈,为前所未见,但民间并不如想像中那样富庶,而官库的充盈,只为国家带来了奢靡的政风,而且仕途太滥,俸禄所给,形成国家一个沉重的负担;自开元中起,开拓边境,军用日增,更是财政上的隐忧。所以他谏请撙节一切不必要的靡费,以及减除皇帝对勋臣国戚动辄上万的赏贵;同时主张轻傜薄赋,藏富于民。
正当他在字斟句酌,细细推敲时,又有宫女到了他面前。应试的举子,每人一个朱漆的食案,御厨珍馔,什九是民间所难得见到的;茶汤以外,还有一银瓶的酒,都由宫女捧到各人瓦前。禁中肃静,不准交谈,但有那风流胆大的,授受之际,便借势捏一捏宫女的手,却又板起脸,装得道貌俨然似地,叫郑徽看了在肚子里好笑。
这也算是赐宴,只没有赐宴的燕乐和仪注。各人静悄悄地吃完,依旧由宫女收去食案;重又埋头构思。
郑徽把他的草稿作了最后一遍润饰,自觉毫无瑕疵,便不肯耽搁时间,重新磨了一砚的墨,聚精会神地誊清;再细细校对了一遍,只字无讹,便捧著走到殿前,交了给收卷的礼部官员。
收拾笔砚,回到延寿坊,阿娃已高烧一对红烛,笑盈盈地在等他。他什么话也来不及说,先从袖中取出策论的草稿,递了给她。
“能不能及第不敢讲。”他说:“文字是可以让天下人公评的。”
阿娃把他的草稿接在手中,却并不打开来看,只笑道:“听你这样说,殿试一定得意。恭喜,恭喜!”
“不然。”郑徽把当时如何踌躇不决,以致惊动皇帝,特遣内监垂询;以及由此感悟应制举的本意,不负初心,畅所欲言的经过,都细细说了给阿娃听,最后又问:“我这样做,你以为如何?”
“完全不错。”阿娃答道:“你本来就是进士,功名无虑。我只希望你让天下人知道,你的进士不是侥幸得来的;有这篇文章在,足可以证明你的人品学问都是第一流的。制举不中,我也毫无遗憾。一郎,”阿娃停了一下,又说:“你我的功德都圆满了,这几年我日夜逼著你用功,自己想想也太过份,我给你赔罪。”说著,盈盈下拜。
“这是什么话!”郑徽吵架似地大声嚷著;然而除了慌忙回拜以外,一时也无法把他的惶恐不安,用简单扼要的话表达出来。
在一对红烛前面,大礼互拜,仿佛交拜的夫妻;绣春灵机一动,赶紧取了酒菜,笑嘻嘻地打趣:“一郎、小娘子,喝个交杯盏!”
“这该喝!”郑徽欣然接杯,喝了一大半,双手捧著,凑到阿娃面前;她也微笑著喝干了。
他把酒杯交还绣春,捏一捏她的手,表示感谢。这使绣春想起他所讲的殿试的情形,问道:“一郎,应试的举子,胆真有那么大,敢当著皇帝调戏宫女?”
“皇帝在殿里未必看见。就看见了也没有什么!”郑徽笑道:“当今皇帝,本来就是一位风流天子;真要看见了,说不定还会把宫女赏给那举子做老婆呢!”
绣春听得十分向往,失声赞叹:“那宫女可真走运了!”
郑徽和阿娃相视作了个会心的微笑;绣春突然警觉,自己也感到忘形得可笑,羞红了脸,赶紧避了开去。
“女大不中留。”郑徽悄悄向阿娃说:“你得提醒姥姥,该替绣春想想了!”
阿娃点点头。忽然又扬起头来说:“将来你带了她去,好不好?”
“笑话!怎么叫我带了她去?”郑徽怕她没有弄明白他的意思,又说:“我是不希望你带她去。就在长安,物色个合适的人,把她嫁了出去!”
“再说吧!”阿娃不置可否地回答。
郑徽料想绣春的终身,阿娃不会不关心,便也把它抛开了──事实上,他把一切都抛开了,长期的精神贯注,以及患得患失的沉重的心理负担,在取得阿娃的嘉许谅解之后,完全松弛脱卸,领略到了真正的闲适的趣味。
有四天的日子,他过著起居无节,晨昏颠倒,爱怎么便怎么的生活。然后,有人夜半敲门,把全家都惊动了。
阿娃刚刚上床,郑徽因为睡了一下午,这时正气静神闲地在灯下临摹褚遂良的《圣教序》;听见叩门声,他准备亲自去迎接,却让谨慎的阿娃喊住了。
“你别去!”她说,“夜静更深的,谁知道是什么人?叫绣春告诉张二宝,先别放进来,问清楚了再说。”
绣春已经闻声而至,刚要出去;张二宝在窗外高声通报:“一郎,有内相来拜!”
这一说,郑徽和阿娃瞿然惊喜,深夜有内相到门,事情太不平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