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这么快完事,也用不著费那么大事准备吃的。”正在检点考篮的绣春,笑著埋怨:“害我们白忙一阵子。”
“把那些干粮都拿出来,大家分了吃了吧!”李姥吩咐。
李姥驭下,难得宽假词色,所以侍儿们都藉著郑徽带来的一团喜气,争著从绣春手里去抢那些点心,打打闹闹,笑做一团;特别是小珠,更觉得高兴,大声嚷著:“吃一郎的状元糕,吃一郎的状元糕!”
“这个小东西,嘴倒甜!”李姥笑著骂了一句。
郑徽却深感不安。当年不作第二人想的豪气,自经挫折,已消失无馀;此刻卷土重来,但求及第,便已心满意足,绝不敢妄想夺魁,所以虽是小珠一句戏言,他也怕引起了大家对他过高的期望,因而觉得惶恐。
“去息息吧!”李姥对他说:“辛苦还在后面,千万要当心身体。”
吃辛苦倒不怕,郑徽只怕第二场不能像第一场那样顺利,所以在等待发榜的那两天,心情不免烦躁;仍旧只有借书本来排遣,倒显得比平日更用功了。
第三天一早,张二宝来报喜信,郑徽第一场试录取了。八百五十人应试,刷下来五百多;就这样,也还只是十分之一的机会──历年的惯例,进士试每一科所取不会超过三十。
“今天你得给我好好息一天!”阿娃终于对他下了“命令”,她说:“要是沉不住气,就算中了,我也不稀罕!”
为了取得阿娃的欢心,他努力克制自己;功夫总算没有白费,到了下午,他的情绪稳定了下来;晚饭时喝了两杯酒,趁著微醮,酣然入梦,一觉醒来,猛然省忆第二场试就在今天,顿觉精神抖擞,哼著不成调的曲子,一掀被走下地来。
在外间的阿娃听见声音,赶了进来,剔亮了灯,一看郑徽单衣赤足,站在地上,忍不住叱责:“你疯了!这么冷的砖地,光著脚丫子,你愿意得病是不是?”
“一点都不冷!”郑徽披上了衣服,笑道:“什么时候了?”
“二更刚过,还早得很。上床去!替我再睡一会。”
“不!”郑徽赔笑道:“我睡足了,精神好得很!”
“不行!上床去,睡不著,闭上眼睛养养神也是好的。”
郑徽无奈,只好照她的话做。他看到她的衣服却是穿得好好的,显然又是一夜未睡;这样辛苦照料,为的是什么?郑徽心想,该他报答的时候快到了!
于是,他又细细盘算著发榜以后的事;他想得很远,一直想到他跟她白首偕老的日子。
他又想起眼前的情景,这两天阿娃好像是郁郁不乐,是不是对他的第一场试的结果不满?
是的。他肯定地对自己回答;而且也能解释理由,阿娃花了多少心血在他身上,日积月累的辛劳,需要取得充分的补偿,他不该可以获全胜而不尽全力,这太对不起她了。
郑徽深深警惕,决意第二场杂文,第三场策问,非尽展所学,力求上第不可。
他的看法只对了一半,阿娃确是郁郁不乐,但不是他所想像的那种原因。她太疲倦了,要扶掖郑徽上进,也要争取李姥的欢心,更要在生张熟魏之间,使尽手段,压榨他们的荷包,来维持两个门户的开销;这份负担压得她直不起腰来,却又非挺起脊梁做人不可;那自然是件异常吃力的事。而且,她平日做了太多的笑脸,在这时真懒得再笑了。
对她,实在也还没有到可以高兴地笑一笑的时候。郑徽中了进士,在他自己,在李姥,在任何人都会以为他已经出头;而只有她的看法不是!所以她的仔肩还未可卸,而且将有一场更艰难的争执需要她全力应付。
然而,在眼前她却不愿细想,送走了郑徽,一夜未闭的双眼,顿时感到涩重难开,回到卧室,倒头便睡熟了。
这一觉睡到午后方醒,郑徽还未出闱。
绣春沉不住气了,悄悄问道:“那天完事得那么快,今天怎么了?”
“这跟第一场大不相同,不知道是作诗还是作赋?起码得上灯时分,才能到家。”
上灯时分,只来了要听消息的李姥,却未见郑徽的影子。每人心里都在嘀咕,只不说出口,一个个默默地坐著,都觉得有股说不出来的沉闷。
起更了,李姥终于开了口:“得想法子去打听一下才好!”
“早已宵禁了,不能出坊,怎么去打听?”
“既然这样,一郎可又怎么回来呢?”绣春接著阿娃的话问。
“出闱的举子,可又不一样;有金吾卫会送回来!”
正说到这里,外面一片娇呼:“回来了,回来了!”
果然回来了,被侍儿们簇拥著的郑徽,满脸疲乏,但阿娃眼尖,看出他有著被压抑的兴奋。
“怎么样?”李姥首先发问。
“我自己怎么说呢?”郑徽矜持地笑著,从袖中掏出一卷纸双手捧给阿娃说:“我留著草稿在这里,请老师过目。”
这谁都可以看得出来,郑徽在闱中十分得意,李姥便即笑道:“先吃饭吧,别把一郎饿坏了!”爱屋及乌,连带也体恤张二宝:“你也累了一天,快喝酒去吧!”
于是绣春服侍郑徽先洗了脸,换了衣服,然后到厅上吃饭,依然是他上座。
“今天什么题目?”李姥问。
“考的赋。”郑徽答道:“老骥赋。”
接著,郑徽朗朗然地念他的文章。内容好坏,阿娃不十分了解,李姥更是莫名其妙,但她们从那铿锵的声调和得意的表情中,都油然兴起强烈的信心。
“这下可真要扬眉吐气了!”李姥在欣悦中又生感慨:“一郎,前两年你要像这样子多好?”
话没有完,阿娃赶紧拦在前面:“姥姥,你又提那些过去的事干什么?”
“不提,不提!”李姥趁势站了起来,说累了要回家;其实是特意替阿娃和郑徽留下温存的时间。
吃完饭,郑徽又想喝酒。好在第三场试,还隔著两天,就醉了也尽有休息的时间,阿娃便允许了。
绣春准备了几碟菜肴,设在阿娃卧室中;阿娃一面陪郑徽小饮,一面打开他的赋稿,只见钩抹删改,一片糊涂,这才知道他何以这么迟出闱?这篇赋上他下的功夫,想来真是不少。
“我念给你听。”郑徽把赋稿拿到手里:“这篇赋的出典,你总听说过:‘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未已’。那是曹操的诗《步出夏门行》里面的句子。我觉得光是发挥这两句,意思还不够,便加了许多花样在里面。”
他的花样,在于增添伯乐的故事,而加以变化。开首便叙一匹名驹,嘶风追月,不可一世的骄态;那知在一场追奔逐北之中,未出全力,竟致落后,并且中途失足,一蹶不可复振,因而失欢于主人。中间铺排这匹沦落至于拖曳盐车的名驹的困顿失意;人人都把它看成不成材的下驷,幸而为伯乐识拔于风尘之中,调教供养,恢复当年的声威,驰驱皇路,奔腾千里。接下来点题:衰年伏枥,雄心仍在。最后发挥《步出夏门行》中的“神龟虽寿,犹有竟时”的涵义,以生命无常,只要一息尚存,便当奋斗的命意作结。
阿娃一直双目灼灼地听著。等他讲完,却久久未语;郑徽自觉是得意杰作,未获赞许,不免失望,便追问一句:“怎么样?”
“你好像把一匹马,当作一个人来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