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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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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气,不气!”阿娃故意嘻皮笑脸地,然后吩咐张二宝:“你和小珠好好搀著姥姥回去,再到我这里来一趟。”

李姥急于回去服药,无法再在那里坚持下去;呻吟之中夹著恨声,渐渐远去。

那绣春这时已煎好了浓浓的一壶姜汤,阿娃亲自动手,替郑徽灌了一碗──于是,郑徽悠悠地苏醒过来了。

绣春大喜,刚要张嘴喊他,让阿娃摇手止住;她知道他神虚气弱,还要小心,不能让他受惊。

果然,郑徽还在神游不定的状态之中,他茫然地睁著眼,好久,才看得出他的眼珠转动了一下。

“去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吃的?”阿娃低声对绣春说。

“酪?”

“他一向不爱吃酪。”阿娃摇摇头。

“有了。”绣春说,“昨天煨了一罐鸡汤,本来说等──。”

“好!”阿娃赶紧把话打断。她知道绣春要说的是:“本来说等吴九郎来喝,他没来,鸡汤还留在那里。”她不愿意绣春当著郑徽提起吴九郎的名字;所以抢著先说:“用鸡汤做一碗薄薄的糜粥来!”

绣春答应著,匆匆忙忙地去料理,厅里再没有别人。阿娃重新去细细打量郑徽,他的双颊深陷,皮肤又黄又瘦;伸在外面的手,积垢未除,指甲极长,成了黑黑的爪子;腿上很大一个疮,溃烂见肉,脓血已沾污了胡床上的锦茵。同时有一阵阵腥臭的气味,隐隐散播。阿娃一阵恶心──而更多的是悲痛;堂堂现任刺史的公郎,竟至于沦落得如此不成样子,实在太惨了!

“一郎!”她以颤音轻轻地叫了一声。

那一声像针样刺了郑徽一下,他转脸看著她──她含著泪为他做了一个笑容。他想起身下床,但饿得脱力了,刚一抬起头,便又重重地卧下去,闭上眼,大大两滴泪水被挤了出来。

阿娃有千言万语堵塞在喉头,好不容易找到句话,可是。刚一开口:“你──”,那“受苦了”三字便气促哽咽,再也不能出声。

忍耐了半天,一想到郑徽本该春风得意,安享荣华,只因为迷恋著她的缘故,受尽人所难堪的闲气,历尽人间最残酷的境遇,而那一份委屈却又无处可诉;阿娃终于放声大哭了!

这一哭再度惊动了里里外外的侍儿们,纷纷走来解劝,只是所说的话,都搔不著痒处;还是张二宝的几句话,把她的眼泪吓得止住了。他说:“小娘子,你别把大家的心哭乱了!我看郑郎怕要虚脱,得赶紧想办法!”

“嗯,嗯!”阿娃一面拭泪,一面点头,“我原想找你去请个大夫。”

“请大夫倒不急。我看郑郎是饿坏了,赶快弄东西给他吃,再把他挪到舒服些的地方,让他好好息一息,就不要紧了。”

于是,阿娃叫人催著绣春把粥糜做了来──饿极了的郑徽,吃完一大碗,意犹未足:张二宝听父老相传,隋末天下大乱,起事的义军,往往占仓开放,供义民就食,久饥的人,一旦放量吃得太饱,肠胃无力消化,会胀饱而死;所以提出劝告,不主张让郑徽吃得太多。

“不错,回头再给他吃吧!”阿娃对张二宝说:“你找两个人来,先替他洗个澡。”

侍儿们连阿娃都退了出去,厅上生起两个炽热的火盆,紧闭门窗,由张二宝带著车伕在里面替郑徽沐浴更衣──衣服是现成的,郑徽的行李原来就在李家,值钱的轻裘,虽已为他自己送到质肆,却还有两件丝棉的袍服可穿。

趁这个时候,阿娃一个人在廊下对著一庭积雪,细细盘算。郑徽原是她不断在盼望相见的,却梦想不到是如此相见!今后怎样安置他?倒要费一番思想。

首先她想到的是,郑徽由于她而沦落,必须仍旧从她手里把他造就出来。

这是个铁定不可移的宗旨,该趁早把话跟李姥说清楚;只要她肯答应这一点,怎么样委曲求全都可以。否则,就算是母女破脸,也说不得了。

“小娘子!”角门口出现了小珠,高声叫她,“姥姥请你去!”

“我正要去。”她问:“姥姥好些了?”

“躺在床上哼著呢!”

阿娃到底跟李姥有十几年的情分,一听这话,心里十分难过;匆匆忙忙,赶到李姥屋里去探望。

“唉!”一脸愁容的阿娃,看到李姥呻吟不绝,不由得重重地叹了口气,“怎么一下子犯得这样厉害?”

“阿娃!”李姥喘著气说,“你说,这件事总该有个了局。”

“等你老人家好了再说吧。”

“不!”李姥的语气非常坚决,“不把这件事弄妥当,我的病好不了!”

阿娃很为难。这是场严重的交涉,但李姥这个样子,便一句重话也不能说;说话不够力量,交涉便要落下风,所以她久久无语。

“你倒是说啊!”李姥微微冷笑道:“事到如今,难道你还有什么顾忌?”

她自然有顾忌的,顾忌不能太伤李姥的心,“我当初说过,”她用很和缓的声音答道,“如果一郎找了来,姥姥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子。你老人家是默许了我的。”

“好吧,算我默许过你。可是,那不是他找了来,是你自己找上了他!再说,咱们这种人家,谁来都行,就只一层,来的一定是衣食父母,要不然,一大家人喝西北风不成?”

阿娃想回答:“又何至于喝西北风呢?”她知道李姥手里的积蓄,足以安度馀年;而且就这一个多月,在延寿坊重理旧日生涯,缠头之资怕上百贯都不止──“这难道不是钱?”她想这样质问,却终于忍住了;原因仍在不愿说一句重话,怕刺伤了李姥的心。

“怎么又不说话了?”李姥逼得更紧了,“你要是觉得我的话不中听,你尽管说!”

“姥姥看,以后该怎么办了?”阿娃试探地问。

“人是你弄回来的,该你想办法。”

这句话把阿娃说得气又上来了,“现在救人的性命要紧,以后该怎么办,我还没有工夫去想。”她冷冷地答说。

李姥碰了个钉子,马上又把颗白发纷披的头,在枕头上转来转去,呻吟不绝。

阿娃真是拿这位假母没有办法。她也明知道她一半做作;但以上对下,用这样的苦肉计,说来也很可怜。于是她又让步了!

“我想这样。”她想了一下说:“在附近找所房子,把一郎搬了去。这样总行了吧?”

李姥已看清了形势,要叫阿娃不顾郑徽,给几个钱把他遣走,那是决不可能的事。能够搬出去,免得在这里碍手碍脚,让一掷千金的豪客,不致于望而却步,已算是很好的安排了。

她心里满意,表面却不显露出来,只问:“还有呢?”

“还有……。”阿娃迟疑了,照她的意思,最好朝夕跟郑徽厮守在一起;但这话说出来徒伤感情,是绝对不能为李姥所接受的,所以咬一咬牙,又说:“一切照常。”

得到这样的结果,在李姥正符合她的原意。一高兴之下,复发的旧疾,霍然而愈;撑著手坐了起来,笑道:“也怪,不疼了!”阿娃又好气,又好笑,“我看你老人家,本来就没有病!”她毫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只要你肯听话,我比什么都受用!”李姥拉住她的手说:“我这样依你,你也高兴了吧!”

阿娃撇一撇嘴,用鼻子哼了一下,没有答话。

“说真的,”李姥又说:“把郑郎搬出去住,最好。他也是个有志气的人,决不愿意白住在这里──那算是什么花样?亲戚、朋友,还是‘庙客’?谁看了都不像样子。再说,搬出去住,养病也好,读书也好,都清静自在!你说是不是呢?”

这几句话,说得很近情理,阿娃不由得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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