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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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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此,她头上发热,不安极了!唯恐乞儿远去,给她留下一个难以补救的罪过;便来不及告诉绣春,随手抓了件绣襦,披在身上,匆匆忙忙,下楼赶往门口。

“小娘子,这么早,这么大雪,到那里去?”一个粗手大脚、蓬头垢面,名叫欢儿的灶下婢问她。

这遇见得正好。“欢儿!”她吩咐道:“你到厨房里看看,有什么剩下的饭菜,快拿来!”

“小娘子,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欢儿说,“新鲜馍,已蒸上了……。”

“别噜苏!快去,多拿些来!”

说完,她掉头就往外走。大门上了很粗的木闩,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去掉;打开大门,一片强烈的雪光扑了进来,骤然间几乎眼都睁不开了。

她用手遮著眉毛,半眯著眼,向东面望去,雪地里一个蹒跚的影子在移动,心便放宽了,“喂,喂,要饭的,回来!”她大声喊。

那蹒跚的影子很快地停住,回过身来向前走;显然的,他恨不得一步赶到,但雪又深,他的行动也是心馀力绌,所以低著头,一步一跌地冲了过来。

等他站定,抬头相视,她的想像突然冻结了!浑身的血,似已静止不流;只有一颗心,咚、咚,敲得像战鼓样既重且急!然后,她的两条腿,不由自主地抖个不住!

她害怕极了!在她的感觉中,眼前就是地狱;一个丰神秀逸,意气自喜的名士,经过十八层地狱诸般苦刑的折磨,就变成了那样一个愁苦、衰颓、污秽,似乎已沦入畜生道的废物。

这是不能叫人相信的!她以战栗的声音,试探著问说:“你,你是一郎?”

那乞儿的脸整个地扭曲了!仿佛有恶魔在暗中掐住他的脖子,痛苦地挣扎著,却始终无法透一口气。然后身子摇摆了两下,悄无声息地倒在雪地里。

这就是答复,这就是证明!她──阿娃再无可疑了。

于是,有片刻的迟钝,当血液解冻之时,思绪如决堤之水,平日所蓄积的相思,此时都化作无尽的哀怜,胸腹之间摧肝裂胆般疼痛;双脚一软,也仆倒在雪地上。

但是,阿娃并没有像郑徽那样昏厥;她咬著牙,尽快地爬了起来,嘶哑著叫一声:“一郎!”然后脱下绣襦,裹住郑徽的身子不住地摇撼著,一面焦急地喊:“一郎,一郎……。”

郑徽没有声息,身后的欢儿却惊诧得狂叫:“小娘子,你这是──”

这下提醒了阿娃,“来!你力气大,帮我把他弄进去!”她说。

欢儿不由自地倒退了一步,用疑惧的眼光看著阿娃,仿佛想逃的神气:

“别怕,欢儿!”阿娃沉著了,“你知道他是谁?是郑一郎。”

“郑一郎?”欢儿像被马蜂螫了一下似地,跳了起来。

“是的!”阿娃说:“快动手!救人要紧。”

说著她自己先动手,欢儿不再迟疑,上前一把抱起郑徽;阿娃扶著他的肩,两人合力把他拖了进去,一直到厅上,才将他放倒在胡床上。

这一路进来,惊动了好些人;一个个都在疑惧,不知道阿娃为什么把个死掉的乞儿弄回家?所以都赶了来,在廊下窥探著。

“绣春呢?”阿娃喘著气问。

“在这里。”正从楼上下来的绣春,答应著急步上前。

“快拿姜汤来!”

“这是谁?”绣春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视线一直盯著胡床。

“你看看是谁?”阿娃忍著泪回答。

“是郑一郎!”欢儿大声宣布。

“一郎?”绣春哇一声哭了出来,“怎么落到这个样子?”

一句话把阿娃的怒火点燃了!李姥、刘三姨、张二宝的影子都在她的脑中浮现──却都是夜叉般的狰狞面目;连绣春,看上去都像个张牙舞爪的小鬼了!

“这不是哭的时候!”她冷峻地命令:“赶快拿姜汤来!”

这一句话也提醒了其他在欷歔雪涕的侍儿们,纷纷自告奋勇,帮著绣春去弄姜汤,留在那里的,都以关切而好奇的眼光注视著,或者悄悄地拭著眼泪。

这对阿娃多少是种安慰,在这一座屋子中,同情郑徽的人,毕竟比算计郑徽的人多;她的气稍稍平伏了下来,便又能很冷静地来考虑一切了。

她知道,郑徽只是饱受饥寒,骤然又遇见了意想不到的境况,爱恨交拼,一时经受不住,以致昏厥。当他醒来以后,脑中还是昏眩狂激的,唯有给他绝对的安静,才能使他恢复清明的心智。

于是,她说:“这里不宜太嘈杂,你们都出去吧!别大惊小怪地,也不必去告诉姥姥!”

“已经有人告诉我了!”门外有人应声,正是李姥;她扶著小珠的肩,走了进来,看著侍儿们,平静地说:“小娘子的话不错,这里不宜太嘈杂,都回到自己屋子里去!顺便把张二宝替我找来。”

侍儿们都惮畏李姥的严厉,等她话一完,鸦雀无声地散了个干净。阿娃原来听见李姥的声音就有气,这时看她的态度很不坏,便坐著不响。

“阿娃!”李姥一见侍儿们都走了,便低声理怨著说:“你好糊涂!怎么把个又脏又臭的乞儿,弄回家来!”

一句话把阿娃说得血脉偾张,怒不可遏。但仍愿意极力抑制著,因为她知道她的怨恨,不能发一顿脾气就算了事。

于是,她冷笑道:“哼,可不知道是谁害了他,弄成这个样子。”

“有谁害了他?谁也没有害他!”李姥很快地答说:“咱们不必算这本旧帐……。”

“当然要算!”阿娃冷冷地打断她的话。

李姥的脸色很难看了,一阵青、一阵白,好半晌说不出话。就这时,张二宝匆匆赶了进来:他昨夜喝醉了酒,刚刚起床,一时还闹不清怎么回事?只站住了脚,眼盯著胡床发呆。

“二宝!”李姥严峻地吩咐,“把这个乞儿弄出去!丢在雪地里。”

张二宝的脑子还是糊糊涂涂的,听李姥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刚抢上几步,要伸手去拖郑徽时,阿娃大喝一声:“住手!”

张二宝住了手,李姥却又语中带刺地责骂道:“混帐东西,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白养活了你!”

一个又要动手。阿娃指著胡床,疾言厉色地叱道:“你敢!我可告诉你,他正昏了过去,生死还不知道。你动一动,你得负责!原来可以不死,让你弄死了。你打人命官司;原来是死的,你把他挪到门外,那是移尸灭迹,你可担当得起这个罪名?”略停一下,她又警告:“我不是吓唬你!只要你动一动,我就到长安县去出首。你信不信?”

张二宝把酒都吓醒了,踉踉跄跄地退后两步,搓著手看著李姥。

“反了,反了!”李姥气急败坏地喊著,同时皱起了眉头,抚摩著腹部──她的胃气疼又发作了。

阿娃一见这样子,倒又心软了,挽著李姥的手臂说:“姥姥,何苦呢?又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你好!”李姥颤巍巍地说:“半生心血花在你身上,想不到你要把我气死了才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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