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去吧!说我劝他安心养病,另外我马上叫二宝去找房子!”
这样安排,阿娃大致也是满意的。但想到从前李姥跟刘三姨那样阴谋算计郑徽,觉得不能就这样便宜了李姥,便故意问道:“一郎要提到平康坊的事,我该怎么说?”
李姥脸一红,强笑道:“不会的。”
看到李姥这样受窘,阿娃算是出了一口气;她心里惦念著郑徽,没有工夫再跟李姥多缠,匆匆忙忙又回到自己院里。
郑徽已由绣春做主,被移到楼上;阿娃先在房门外悄悄张望了一下,看到他沐浴更衣之后,恢复了本来面目,只是玉树临风,温润滋泽的面庞,此时清癯如五十老者;神情落寞,眼色呆滞,亦已丝毫找不出当年轻裘肥马,顾盼自豪的英气。一年不到的工夫,一个人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可见折磨之深!
这该谁负责呢?她想,不必怪李姥,更不必怪刘三姨和张二宝,他们对他并没有感情──而她,既然爱他,便应当负起一切责任。
因此她对郑徽的心情,在这一念间有了极大的改变,她觉得从今以后,她对他的一切,应该都只为了一个目的:补过。
于是,她做出欢欢喜喜的样子,掀帘入内。郑徽转脸看到她,落寞呆滞的神色,一变而为凄惶委屈,眼中闪耀著泪光,只叫得一声:“阿娃!”便紧闭双目,张大著嘴;他强忍著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却忍不住泪水的泛滥──那无声的饮泣,看在阿娃眼里,才知道李姥当初做了怎么样可怕的事!
她没有用言词劝慰他,只是俯在床前,用一块手绢不断替他拭泪;湿透了一块,又换一块。
“阿娃!你何苦又害我?”郑徽语不成声地说,“我本来已看破了一切,准备糊糊涂涂,了此残生。现在,你又叫我想起了从前──你那知道,我不能想;想起来我恨不得马上就死!生不如死啊!”他哭著喊道:“苍天!你捉弄我郑徽还不够吗?为什么又鬼使神差,让我闯到这个地方来?”
这真是所恶有甚于死了!阿娃的心情沉重到了极处──她意识到她今后的补过,将是一件极其艰巨的工作。
“一郎!”绣春绞了把热手巾来替郑徽擦脸,一面劝慰,一面替阿娃分辩:“你别伤心了!也别错怪了小娘子,都是刘三姨出的鬼主意!我敢到庙里当著菩萨赌咒,小娘子事先一点都不知道。当时,听说姥姥病重,赶回来才知道受了骗;小娘子大哭大闹──这,一郎随便可以叫什么人来问,不是我绣春撒谎。以后……唉,这里面小娘子许多委屈,一时也说不尽;好在皇天保佑,总算又团圆了。一郎,否极泰来,你该高高兴兴的想想将来,还有一番事业要做,就不会伤心了。”
这番话,郑徽在自我激动的心情中,一时无法听得明白;但有一点却是深深印入他脑中的,“阿娃!”他住了泪问:“竹林寺进香,别有阴谋,你事先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
“鸣珂曲,一日之间,搬得无影无踪,你也毫无所知?”
“那都是一回事。连我也受了骗。”
“这可真是奇怪了!”郑徽困惑地自语。
“我不必急著分辩,日子久了,你自然知道。”阿娃停了一下又说,“当初我可曾有过一句讨厌你的话,你自己心里总该明白!”
“一郎!”绣春接口又说:“你不想想,如果小娘子当初也有骗你的意思;为什么今天又把你请了来?”
这是个很有力的反证,推翻了他心中一向存在著的阿娃负心的成见,反而茫然不辨悲喜,这样说来,“你真的不知情?”他怔怔地问。
阿娃还忍耐著,绣春却不耐烦了,“一郎,你也真是!”她大声地说,“难道真的要拿把刀来,把小娘子的心挖开来给你著。”
郑徽扭曲了脸,用力撕开胸前的衣服,重重地叹出一口气:“唉!为什么早不让我知道你的心呢?”
主婢两人都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彼此对看了一眼,都保持著沉默!
“早知道你这样,我何苦作践我自己?”他捶著床沿,痛心疾首地说。
绣春还茫然不解,阿娃却完全明白了。原来他以为竹林寺进香,设下那条调虎离山的毒计,她也是参与在内的。枕边灯下,多少轻怜蜜爱,海誓山盟,到头来所表现的却是不念丝毫香火之情的狰狞面目,自然灰心绝意,无复生趣,才那样把自己作践得不成样子。
阿娃心中难过极了。这等于是她无心造的孽;如果他不是那样倾心挚爱,总有可以自譬之处,便无论如何不致于沦落如此。迫根究底,她是他的祸水,他的一切不幸,都得由她负责。
“一郎!”叫了这一声,她忽然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是多馀的,便又黯然地低下头去。
郑徽还沉浸在无边的悔恨之中。他又想起了佛法,他回忆著自己所参悟了的“境由心造”的道理,努力把自己看成一朵浮云,一股轻烟,无声无臭,不著半点人世相,藉以自求解脱。
然而面对著万种幽怨,一片深情的阿娃,他真的无法忘我。佛经上说:“爱别离”、“怨憎会”,是人生最大的苦恼;而此刻在他,所爱重逢、所会非怨憎,竟亦构成无法排遣的苦恼,然则说什么佛法精微,圆通无碍?现实的人生,比佛法更广大,不是佛家的经典所能完全诠释的。
看来人生就是无穷无尽的苦难!他这样在心服想。
但奇怪,如此一想,他心里反觉略略宽松了。于是,他又能重新去体会阿娃的爱──他想到在雪地里那刺眼的光芒中,所看到的她的一瞥之间所呈现的惊恐;任何人呈现出那样惊恐的表情以后,一定畏缩、逃避,而她没有!她在他穷途末路,将走到地狱尽头时,把他拉了出来。一个龌龊不堪的乞儿,仍是她的梦中情郎!
这样看来,苍天叫他历尽人世的辛酸、困厄、耻辱,只为了要用来证明她的爱!现在是让他自己证明了!可是,这份代价是不是付得太重了些呢?
“阿娃!”他惨然地说:“一切都是天意。你不要难过!”
他自己是这样凄凄惨惨的神情,却反而叫人不要难过。阿娃眼眶一酸,立刻又觉得视线模糊了!
站在一边的绣春,又另有一种复杂的心情,一方面因为郑徽对阿娃的谅解而深感欣慰;一方面又为这对情侣的历劫受难而恻然心伤。她自己眼眶发热,却又怜惜阿娃这一天哭得太多。大概这就是情痴!她仿佛有所意会;自从周佶无意中敲开她的心扉以后,她对一个“情”字,已能摸索出许多意思来了。
“噢!”郑徽陡然想起一件要紧事,但似乎不便出口,怔怔地望著阿娃,十分为难。
绣春只当有什么话,只能跟阿娃一个人说,嫌她在旁边碍事,便悄悄退后两步,准备躲开。
然而她的想法恰好相反,“绣春!”郑徽叫住了她。
“你要什么?”阿娃问他:“饿了?”
“有一点饿,不过不要紧。”他抱愧地说:“对不起,我要跟绣春说两句话。”
是什么话?不便跟她说,却可以告诉绣春!阿娃困惑得很,却没有问出口来,并且特意避到楼下,好让他无所顾忌地跟绣春去谈。
“绣春!”郑徽微红著脸说,“西市土地庙,有些人跟我共过患难的;惨得很,都饿了两三天了!”
共过患难的?绣春想了一下才明白,必是一班乞儿:“一郎,你的意思是要──”她说:“送些东西给他们吃!”
“就是这个意思。”郑徽踌躇著说:“雪这么深,只怕没有办法去。”
“不要紧!”绣春毫不迟疑地担当下来,“我来想办法。”
“谢谢你,谢谢你。”郑徽非常欣慰;但又叮嘱:“别告诉小娘子!”
这句话,她却没有依他,一下楼便告诉了阿娃。事实上她也不得不如此:因为她一个人办不了那件事。
“这──?”阿娃觉得事情虽小,却不好办。
“一郎的心真好!”绣春赶紧怂恿著说:“无论如何要依他。”
“叫谁去呢?”
“当然是张二宝。”
“不!一郎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过去的一切,不但要从此丢开,最好也不要叫人知道,免得留下一个话柄。算了!”阿娃很果断地说:“不理他!要问起来,你就说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