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几天,张二宝来说:延寿坊有一宅房子,业主遭了官司,等著花钱,愿意杀价脱手。请李姥去看了再说。
于是母女俩坐车到延寿坊去看房子,坐北向阳,进门一座很宽敞的院落,左首一排平房,右面粉墙隔开;进去是一座小楼,楼下敞厅,楼上一明两暗,共是三间。楼房与粉墙之间,另有一条甬道,通向后面一个小院落,曲尺形三间精舍,自成天地。
李姥一见就赞不绝口,说了有十来样好处,“大小也正合适。”她又向阿娃说:“你住前面楼房;后面这三间屋子归我,一门关紧,再也没有人来吵,我可要好好过几天清闲日子了!”
阿娃嫌那楼房开窗就见大道,车马喧嚣,不甚安静;但自己有言在先,劝李姥将就些,便不好提出反对,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李姥做事麻利得很,当天就讲价立契,交清了一切费用,接收产业;然后叫人打扫干净,挑了个黄道吉日,迁入新居。
她的兴致仿佛很好,亲自指挥著侍儿们帮阿娃布置屋子。卧房设在楼上靠东的那一间,中间作为起坐休憩之处;绣春住在西面靠楼梯的那一间,为了便于照应。
过了两天,李姥亲自到西市去买了八盏彩色纱灯,挂在楼窗口。天色刚黑,就叫人点亮了,五色光晕,掩映多姿,倒像是办喜事似地;阿娃只当李姥点著好玩,倒也并不在意。
第二天起来不久,她听到楼下厅上,砰砰嘭嘭,一片声音吵得烦人,便叫著绣春的名字说:“你去看看,楼下在干什么?”
绣春下楼看了来回报:“在钉彩版。”
“什么?”阿娃一听就动了火,也顾不得梳妆,披散著头发就奔了下来。
果然是张二宝在钉彩版──勾栏人家的规矩,彩版上记高祖、太宗、中宗、睿宗帝后崩逝的忌日。遇到忌日,不设宴、不举乐;寻芳的游客,一见彩版所记,自然明白,省了娼家多少口舌。
怪不得挂上纱灯,原是以广招徕之意。阿娃又有受了骗的感觉,大声叫道:“拿下来!谁要你来钉这东西?替我滚出去!”
张二宝从未听见过阿娃这样恶声骂人,一时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一见这样子,她越发生气,“你聋了?没有听见我的话?”她铁青著脸说。
张二宝不敢还嘴,动手把刚钉上去的彩版拆了下来。正这时候,李姥也来了,她一看阿娃的脸色,心中会意,但却装作丝毫未觉察到似地,神情如常。
“不用钉那东西!”她也对张二宝说:“这里与曲中不同,不用把幌子挂出来。”
只是不把幌子挂出来而已,实际上还是干的那种营生。阿娃在心里细味著她的话,口角浮现了一丝冷笑。
这近乎冷静沉著的姿态,倒使李姥觉得不容易对付,她想了一下,闲闲地说:“邻近教坊,总不免有人要来坐坐。阿娃,你也准备!”
“准备什么?”
“还不是招呼客人。”
“什么客人?”阿娃越发把脸绷紧了。
“客人就是客人。”李姥停了一下,把声音放得稍稍威严了些:“你不用跟我装糊涂,我也不必跟你说假话。为人不可忘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乌鸦充不了凤凰!”
“哼!”阿娃冷笑道:“乌鸦充不了凤凰,狐狸也总要现尾巴!说了半天,还不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李姥让阿娃当面骂做狐狸,心里自然生气;但听到后半段话,她不再计较,因为阿娃的口气松动了。
其实不然。要阿娃重理旧业,是有条件的,“我倒不想假充凤凰,可是乌鸦有乌鸦的地方。”她说,“落入平康,那怨我自己命苦。平康以外,要叫我干这种半开门的勾当,不行!”
这就是说,除非搬回三曲,她不接客。这是明明看透了李姥怕郑徽找上门来,不敢搬回平康坊的弱点,特意要挟。然而,她的话不能说是没有道理,李姥一下子穷于应付了。
好半天,李姥懊丧地说:“好吧,算我打错了主意。房子已经买了,要再搬回平康坊可不是容易的事。且先住下来再说。”
说完,李姥管自己回到后面去了。从此经常闹病,不是发肝气,就是犯胃病,再不然又是头疼不想吃饭;三天两头让张二宝到西市去买药,弄得全家惶惶不安。
阿娃也不知道她真痛还是假病?但其势不得不常常进去探望一下。李姥病恹恹的样子,不大爱说话。
这样过了有半个月,阿娃无意间看到张二宝挟著一大包东西出去,便叫住他问说:“那是什么?”
“姥姥的几件皮衣服,叫我拿到西市质肆去当一当。”
这太叫人诧异了,阿娃失声说道:“何至于如此呢?”
“这不是第一次……。”
“难道还常常去当东西?”她打断他的话问。
“当过两回,今天是第三次。”
“上两回当了些什么东西?”
“姥姥的首饰,还有些古玩。”
阿娃本想阻止张二宝,不叫他再上西市质肆;转念一想,不必鲁莽,便挥挥手,便把张二宝遣走。
可是一团疑云,却始终横亘在阿娃胸中。回到楼上,凭栏闲眺,渭水西风,很有些寒意了;而心头那股萧瑟的意味,在感觉上更像到了生命的冬天。
“别坐在风头里吧!”身后绣春在说,“秋天犯了咳嗽,不容易好。”
“不冷。”阿娃头也不回地答了一句。
天色渐黑。小珠最喜欢那几盏纱灯,每天点灯是她的差使,这时候照例又一盏一盏把灯放下来,点燃了烛再拉上去;一面点、一面找些话在跟阿娃说。
“你下去玩吧!”阿娃心烦,懒得答她。
小珠下楼去了,绣春也不在眼前,只阿娃一个人在灯下坐著──那朦胧荡漾的五色灯晕,似乎有意无意地撩拂著她的深藏在心底的相思,唤起一种又似惆怅、又似兴奋的感觉,她设想著跟郑徽一起被笼罩在这灯晕中,相对无言,轻轻偎依;那在墙外的行人看来,不知将生出多少向往和嫉妒?
一件足棉半背,轻轻加在她身上,然后是绣春的声音:“开饭了,进来吧!”
“什么时候了?”她忽然问。
“申末酉初。”
“不!”阿娃说:“我是说,今天十月初几?”
“十月十二了。”
“日子真快!”阿娃黯然地感叹,“一年了!”
绣春不响。她知道她指的是去年此时,郑徽初到鸣珂曲──裘马翩翩,仆从拥绕的光景,仿佛犹在眼前,然而一年不到,竟被撵了出去。她知道他多半还在长安;举目无亲,不知道怎么过日子?看他手不能挽、肩不能挑,而且,生来是享惯了福的,未见得肯做那低三下四、仰面求人的事。这样说来,一定落魄得不成样子了。
“小娘子!”绣春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
“嗯!”阿娃听出她声音不自然,转过脸来看著她问:“你有话要说?”
绣春陡然警觉,若是把郑徽的情形,稍微透漏一点风声,就会闹出极大的风波,所以话到口边,却又支吾其词地说:“没有什么!我是说饭要冷了。”
“别跟我捣鬼!”阿娃不悦,“你一定有话,是姥姥要你跟我说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