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春也是极机敏的人,立刻顺势答道:“还不就是那句话,劝你将就些。”
阿娃沉默了一会,问:“姥姥叫张二宝拿首饰、衣服去当,你知道这回事吗?”
“我不太清楚。”
“我看姥姥是特意做给我看的。我不相信姥姥手里没有钱。”
绣春也停了一下才说:“买这所房子花了不少钱。”
阿娃知道,李姥手里的积蓄,颇不在少;说买一所房子就会罄其所有,那是欺人之谈。不过,为了要重张艳帜,想出这样一条苦肉计来,也真可说是用心良苦了。
就这一念之间,阿娃的心软了,回想从十二岁到现在,凭良心说,李姥完全拿自己当亲生骨肉看待,要说有所报答,无非在她这风烛残年,多听她几句话。何况,重理旧业,不比从良以后又下堂复出,也不算什么自甘下贱。
就这样一面吃饭,一面在算计,始终默默无语。绣春看在眼里,自然关切,便等阿娃视线触及她时,悄悄问说:“小娘子往后到底怎么个打算呢?”
“有什么打算?”阿娃苦笑道:“过一天,算一天,我们这种人家,身不由己,从何打算起?”
“话不是这么说。”绣春急转直下地点了一句:“试期又快到了!”
“是啊,各道的举子,我看已经来了不少。”
“只怕一郎又到了长安。”
这一句话,正说中阿娃的心事:她痴痴地望著绣春,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如果到了长安,想来一定会到鸣珂曲去找。”绣春又低声地说。
“可不是?”阿娃著急地说:“找不到他不会死心的,一定四处八方,整天乱碰;那样子仍旧不能好好用功,来年礼部贡院又是一场空。”
“就是这话啰!”绣春说:“咱们得要透个消息出去……。”
“啊──”
阿娃如梦初醒,大彻大悟,放下饭碗,眼神闪烁地望著绣春,终于现出一丝成竹在胸的微笑。
“跟我上姥姥那里去。”
“慢慢。”绣春倒颇沉著,“该说什么话?想好了再去。”
“我已经想好了。”
于是,两人到了李姥那里。阿娃先问问头疼好些了没有,晚上吃了些什么?然后向绣春使了个眼色。
“都来吧!”绣春招呼所有的侍儿说:“把冬至做糕的粉磨出来。”
那些侍儿们闲居无事,巴不得找些有趣的事做,闻绣春一说,都兴高采烈地跟著去了;只有李姥的一个心腹,还在那里侍候。
“你也去吧!”李姥半闭著眼说;她貌似昏愦,其实阿娃的眼色,绣春的作用,全都明白。
“姥姥!”阿娃平静地说:“我依你好了!”
“这才好!”李姥全睁了眼,露出欣慰慈祥的神色:“你算是想通了。你想,我还有几年好活?趁这时候多积聚些,还不是为你?我又没有第二个,等我两眼一闭,一切都是你的。”
“这话说得太远了,我们说眼前。依是依你,可也不能全依。”
“怎么叫不能全依?你说吧!”李姥挪了挪身子,“来!坐我身边来说。”
阿娃便挨著李姥在一张榻上坐下,却不急于说她的条件,只慢条斯理地剔著指甲,很细心似地,倒像闲得太无聊了,一件极微细的事,也可以拿它作为一种很有趣的消遣。
李姥可沉不住气了,她捏住她的手问:“说了一半,怎么不说了?”
“我想还是不说的好,”阿娃故作盘马弯弓的姿态,“说了你也不能依我。”
“不管什么,你倒是先说了出来,咱们娘儿俩再商量。”
“也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依就依,不依就不依。”
“你这孩子,脾气越来越僵了!”李姥停了一下,换了副极恳切的声音又说:“只要我能依你的,一定依你。再说句老实话吧,就算我不能依你,你一定要那样办,我还不是拿你没有办法?长安米珠薪桂,撑持门户不容易,你要体谅我。自然最好;不体谅我,我还是那样待你。说来说去,我就是你一个;我也没有几年了,只巴望你别离得我太远,有一天倒了下来,这把老骨头还有人料理,我就心满意足了。”
李姥这番话,说得泫然欲涕,十分伤感。那虽不免做作,但至少也有一半是真感情。多少年来,遇到这样的情形,阿娃总是心里酸酸的,再有委屈也只好算了。
因此,原来是故意不肯痛痛快快说明白,这时却真的吞吞吐吐说不出口了。
“你有什么主意,尽管说出来,大家商量。”李姥再一次以极慈祥的声音去软化她。
“我打算只侑酒,不留宿。”阿娃终于把她的条件说明了。
而李姥的回答是出人意料的,“我当什么为难的事?”她仿佛失笑似地,“依你,依你!”
阿娃倒有些弄不懂她的意思,如果不准备留宿,宵禁以前就得打发客人走路,那不会有多大的好处;然则李姥所图的是什么呢?
且不管它!阿娃心想,既然已经开了谈判,不妨好好说个明白。于是又说:“还有一层,一郎多半又从常州到长安来了;如果他找了来,姥姥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子了!”
李姥恍然大悟,怪不得她变了主意,原来是打算著郑徽闻风而来。哼!她心里冷笑,表面却装得似有惭色,“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了!”她只这样说了一句,不作正面的答复。
但阿娃已很满意。从第二天起,重温旧日营生,一早起来理理曲子,收拾收拾乐器;吃过午饭,熏香膏沐,妆成以后,静静坐著,等待召唤。
李姥的一切毛病,自然也都不药而愈。精神抖擞地督饰著下人们,准备迎宾;从厨房到客厅,所有的食用器物,一一亲自检点。到了饭后,命两名侍儿,打扮得花枝招展,往开了一扇门的大门口一站,恣意谈笑,做个活的幌子。
于是,游蜂浪蝶都被那两个面目皎好、素性轻狂的侍儿吸引得驻足不去。她们是经李姥细心教导过的,搔首弄姿以外,还有一副善于看人贫富的眼力,寒酸的士子,不屑一顾;有那衣饰华丽,意气舒徐的上来搭讪,只要三言两语,立刻就被请了进来。
请是请了进来,还要经过李姥的鉴定;她在屏后先偷窥一番,看来客的身份,决定点茶或是置酒。阿娃倒是一视同仁,不管李姥如何招待,她只陪著款款闲谈,言语粗俗的,稍微冷淡些;气度高雅的,便多假以词色。如果客人提出要求,她也肯唱支曲子;有时遇到豪客,便到邻近的教坊中找乐工来演奏,笙歌嗷嘈,比在鸣珂曲时还热闹些。
这样要不了半个月,声名就传出去了。那两个活幌子不必再挂出来;自有人慕名来访,但却轻易不能仰望颜色──那是李姥的主意,故意抬高阿娃的身价,准备钓一条大鱼。
大鱼倒是不少,可是没有一条能够上钩。因为上门的豪客,惑于阿娃的艳丽,当然都存著一亲芳泽的愿望;这愿望一时自不容易达到,但至少得有希望才肯报效,而阿娃就是不愿给人这么一点希望。每到天色将暮,阿娃或是绣春,便提醒客人;宵禁将到,快请回去。一次如此,两次如此,到第三次客人便心冷了,有的绝迹不来,有的来是来了,却不肯大把花钱。
为此,李姥十分烦恼,便又找刘三姨去商议。
“不用急,慢慢来。”刘三姨劝著她说:“长线远鹞,阿娃总有一天自己看上了什么人,松一松口,说把客人留了下来;有那么一问,以后就好办了。”
“哼!”李姥冷笑道:“看她三贞九烈的样子,除非那姓郑的死了,她才会死心!”
“这也不然,那个姐儿不怀春?难道她就永远这样子替姓郑的守活寡?我不相信!”
“这也难说,你不知道她,脾气僵得很呢!”
刘三姨不响。沉吟了好一会,说:“你的做法也太笨了,何必一定要把客人撵回去?照三曲的规矩,一饮之费,见烛加倍,这上面可以想些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