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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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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对不起!”冯大赔笑说,“我们东家不知那里去了?等他一回来,我就告诉他去投案。”

“好啊!出了人命,竟然跑了!那还得了?”万年县的胥吏问说:“谁是管事的?”

“我们东家自己管事。”

“放屁!”那胥吏瞪眼骂道:“我看你出头答话,必就是你管事。你想要赖,赖得掉吗?带走!”

“走”字还没有说完,一条铁链子已套在冯大项间,猛然一拉,冯大踉踉跄跄地跌撞过去,另一个胥吏顺势把他上了手铐。

“慢来,慢来!”长安县的胥吏,出头拦阻:“这里是长安县地界,贵县越境办案,有文书?”

万年县的胥吏一愣,随即做了个笑脸,“唉──老兄,自己人,何必打官腔?高抬贵手,让我交了差使,一两天内,一定有句话交代。”

“老兄,请你高抬贵手!我也是上命差遣,身不由己。长安县的人,今天先让我长安县带走;只要贵县移文过来,我一定亲自把他解过去。老兄放心,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

万年县的胥吏自知斗不过地头蛇,便也大方地答应了。西市凶肆的人,一看已有官厅出面,便不理苦主的吵闹,上门关店。

贾和抢上两步,悄悄问道:“请问,今天唱挽歌的那位,真的叫冯二?”

“你还提冯二呢,都是冯二闯的祸!”那人没好气地答道:“你请吧,我们这时候那有工夫跟你说这些不相干的话?”

贾和想了一下,摸出一小块碎银,塞在他手里,用极轻的声音说:“送老哥买杯酒喝。”

那人双眼骨碌碌一转,看无人注意,把那块碎银塞到袖子里,然后答道:“不叫冯二;冯二是假名字。”

“那么,真名叫什么呢?”贾和惊喜交集地问。

“我就不知道了。”

“他在不在这里?带我去见一见!”

“他是你什么人?”

“如果没有认错,他就是我家小主人。”

这一说,那人好奇心起,毫不迟疑地领著贾和去看郑徽。

郑徽正在他自己房间里发呆。魏仙客的死,替他带来了一阵阵的惊悸:他的情感已被磨得极薄,极脆弱了,经不起些微的意外打击,何况是无怨无仇,从不识面的一个人,死在他面前──“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他感到自己犯了不可逭的大罪,除了良心上的自我谴责以外,还恐惧于缧绁之危。

“冯二!”

这突然的一声喊,惊得他抽搐著跳了起来,刚定一定神,忽又感到晕眩了!他看到了一个他不敢信其为真的人,闭上眼不敢睁开来;他祈祷著他所看到的,只是一种幻象──他要闭著眼等待,等待幻象的消失;等待又等待,等待确定了一无动静时再睁开眼来。

然而,他无法闭住他的耳朵,“一郎……。”那苍老而熟悉的哽咽之声,像枝箭样刺入他的耳鼓,然后一双枯瘦的手抱住了他。

这不是幻想,他要不信其为真也不可能了!

于是,郑徽的在未投水以前的一切记忆,一霎时都被唤醒:无限委屈和辛酸,都在贾和一抱之间集中了。

“老贾……。”随著一声喊,郑激放声大哭。

这一哭把店里的人都招引来了。在他们心目中,“冯二”这个人与伤心两字不可分;他们从未见他有过笑容,那苍白的脸色,深锁的眉宇,时常可以听得到的长吁短叹,以及唱挽歌时的声泪俱下,常使人替他发愁。而今天,他们是震动了!看他哭得那样浑身发抖,气促声断,一个个中心惶恐,仿佛将有大祸临头似地。

有那懂事的人,知道这时候的任何劝慰,都属于多馀,那一主一仆所需要的是单独相处,便做个眼色,招一招手,所有的人都悄悄退了出去。

“一郎!”贾和喘著气说:“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真叫人心痛死了!”

“我,我叫人骗了!”郑徽呜呜咽咽地,语不成字。“谁?谁骗了你?怎么骗法?”

谁?是李姥还是阿娃?或者是不识人情险恶,自己骗了自己?一切恩恩怨怨,到头来连个分辩的馀地都没有;甚至连在自襁褓中便蒙照顾的人的面前,都开口不得,那是一份如何叫人忍受不了的冤屈!

“一郎,别尽哭了!”贾和有些焦躁,但仍想出话来安慰他:“不管怎么样,你人还在;先回去见了老主人再说。”

“不!”郑徽说,“我再也不回常州去,我没脸见两位老人家。”

“不回常州。老主人在长安……。”

“在长安?”郑徽惊惶失色地问,“怎么来的?是为找我?”

“老主人奉旨‘入计’。一半也要来打听打听;不是说你遇盗了吗?到底生死存亡怎么样,总也要有个确实的信息才是。”

郑徽长长地喘了口气,心里又慌又乱,不知道说什么好?

“走吧!一郎,永兴坊还远得很,……”

“不,不!”郑徽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身体,“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这有什么好想的?”贾和大声地说:“赶快回去见了老主人,让他先好安心;有话慢慢再说。”

郑徽尽自摇头。他很知道,自己见了贾和都无法把过去的一切说出口来;见了父亲,自然更难启齿。无论如何,他得要一些时间,先把见父亲的勇气培养起来。

“老贾!”他怯怯地说:“你先回去,就说没有找到我。明天,明天我一定去见父亲。”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我只是有些──”他老老实实招承了:“有些怕。让我先定一定心。”

贾和一听这话,很容易明白。他的沦落,多半是咎由自取。沉吟了半天,知道无法逼他回去;但又怕一夜之间,别生枝节,决定破工夫守著他,好歹得让他们父子见了面,才算尽到了自己的责任。

于是,他说:“也好。今晚上你先把所有的话告诉我。一郎,你别怕,父子到底是父子,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郑徽点点头,略作一番检点,倒积下了十几贯钱;取了两贯留在身边,馀下的托同事转赠魏仙客的家属。交代了这件事,又跟同事一一道别,然后领著贾和到西市旅舍投宿。

经过这一段时间,郑徽的情绪比较安定了。在灯下为贾和诉说自到长安的经过,有的地方强调,有的地方简略,强调的是朱赞的仇怨,简略的是西堂的温柔岁月;说到被刘家送入西市凶肆,等死待埋,主仆两人又抱头痛哭了一场。

痛定思痛,贾和觉得谁也不能怪──甚至也不能怪郑徽,只怪命运太坏,所有的不幸都凑集在一起,才造成这样一个悲惨的结果。他以他自己的想法,推及郑公延,相信郑徽必定能得到他父亲的谅宥;因此百般开导,终于把郑徽说动了,答应一早就回永兴坊去见父请罪。

在永兴坊行寓的郑公延,却几乎一夜未睡。到日暮宵禁将要开始的时候,他还没有见到贾和回来,就知道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居然实现了;情况很明白地摆在那里,如果贾和发现那“冯二”不是郑徽,他没有理由不回来的。

但是,郑公延在内心中拒绝承认自己所体察到的事实,在他的想像中的郑徽,不出两种状态,一种是门第高贵的翩翩浊世佳公子,春风得意,荣登上第,为人人所艳羡;一种是才丰命啬,中道夭殂,留下几篇好诗,传诵人口,提起他的遭遇,人人浩叹惋惜。

除此以外,不可能出现第三种状态──那样一个形容猥琐,竟至以出卖涕泪,唱挽歌为生的人,郑公延觉得对他和他的门第亲族,是一种无法容忍的侮辱,他宁死也不能要这样一个儿子。

然而,竟居然要有这样一个儿子了!那是件离奇得令人难信的事:就像有个身份下贱的不相识的人,忽然来冒充他的儿子一样,使他怒不可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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