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他越想越恼怒,竟至终宵不能合眼:天一亮,他就叫其他的仆从,分头寻找贾和。此刻,他唯一的希望是,自己所设想的一切,完全是无中生有的庸人自扰;贾和只是迷了路,迫于宵禁,才在外面被困了一夜。
吃过早饭,郑公延贴身的一个书僮小进,一脸惊喜之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进来察报:“一郎回来了!”他大声地喊:“一郎没有死!好好儿的;只是瘦得快认不得了!”
郑公延的心,猛然往下一沉,一阵晕眩,跌坐在胡床上,手扶著头,半晌作声不得。
小进只以为他骤得意外消息,难以相信,便上前扶著他,又说了句:“是真的。”
郑公延一掌打在小进脸上,厉声咒道:“我知道是真的。何用你来瞎起劲?”
小进掩著脸不敢响,他再也不明白,为了什么挨了这一巴掌?
就这时,贾和也进来了;一看郑公延面色不愉,特别加了几分小心,轻轻说道:“果然是一郎。他不敢来见郎君,是我好不容易把他骗了来的。”
“谁要你多事?”郑公延瞪著眼说。
“自家骨肉,流落在外面,总不是事。郎君,”贾和嗫嚅著说:“一郎九死一生,也吃了不少苦,你可怜可怜他吧!”
“哼!”郑公延冷笑一声,问:“不是说中途遇盗,怎么又到了长安?”
“没有遇盗这回事……。”
贾和才只说了一句,把郑公延刚胀下去的怒火,倏地全翻了上来:“这一说,他是冒贾兴的名义,写信撒谎?既然自绝于父母,今天又跑来干什么?”
“那也是怕见父母,一点羞耻之心。”贾和解释著答说:“其实一郎自己又何尝不心痛?”
“那么这一年,他到底在什么地方?”郑公延又补充了一句:“我是说他在入闱以前,住在什么地方?”
贾和默然,他不敢说破真相,怕更惹郑公延生气。
“哼!不用说,当然是平康坊的勾栏人家!”郑公延厉声问道:“是不是?”
“是。”贾和硬著头皮答应,却又为郑徽解释道:“郎君三十年前,不也走马章台,一日看尽北里花?这不足为奇。”
“哼!”郑公延为了维持他的尊严,大声斥责:“你简直拟于不伦,竟拿我跟他相比?我辜负了父母的教训?还是败坏了郑家的令誉?他自到长安,只写过两封信回家,可见自始就甘于下流,沉湎酒色,心目中从来就没有父母两字,天性凉薄到如此,你还替他辩护?”说到这里,他把脸一沉,冷冷地吩咐:“下去!不准你过问这件事。”
贾和从未碰过这么大的钉子,心里十分难受,却又不敢声辩,只好悄悄退下,躲在屏风后面;暗中还在打算,如果郑公延对郑徽责罚得太重,他还要不顾一切,出来解劝的。
他没有想到,郑公延却站起身来,走了出去。等了一会,看看没有动静,放心不下,便一路寻了来,走到门外,只见四骑马已快出永兴坊;四骑马中,认出有郑公延父子,另外两个自然是仆从,就不知道是谁?
于是他找到小进一问,郑公延所带的两个人,是常州刺史署中,这年春天新补的两名差役;他们和郑徽,彼此都是陌生的。
贾和大为惊疑,立即跨上一匹马,赶出永兴坊,却是四顾茫茫,不知往那个方向去找?只好漫无目的地在附近几坊乱转。
而郑公延却有预定的目的地,他出了永兴坊西门,一直往南疾驰,越过曲江,折往西南,到了杏园附近,已经是很荒僻的地方了。
于是他领头下了马,铁青著脸站在那里,以愤恨得要喷出火来的眼光,看著郑徽。
郑徽的感觉很奇怪,他想通了,有种生死置之度外的豁达,由于心理上已有接受任何责罚的准备,所以他并无恐惧。自然,他心里也充满了惭愧疚歉,然而他不愿多说什么;因为他的深重的罪孽,无丝毫辩解的馀地,所以说什么话,都是多馀的。
“爸爸!”他只伏在地上叩了个头,说了句:“儿子不孝!”
郑公延的声音,出奇的冷静:“你现在才知道不孝,晚了!”于是,他自己一马鞭抽向郑徽,然后,又以坐堂行刑时的语气命令:“替我打!”
那两个差役虽不是侍候刺史坐堂的老手,但耳濡目染,也懂得点行刑的诀窍,一鞭下去,其势虽凶,实际上刚在一接触郑徽的后背,便很巧妙地缩了回去,所以并不太疼。
郑公延做了多年的州牧,还有个看不出来的?大喝道:“替我著实打!剥了衣服打。”
那两个差役面面相觑,互相使了个眼色,一齐上前,剥落了郑徽的衣服。然后再一鞭下去,背上立刻出现了一条鲜红的血痕。
郑徽疼得额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哼,甚至还直挺挺地跪著,无丝毫退缩之意。因为他是以赎罪的心情来接受责罚的,肉体上的痛苦越深,心理上的负担越轻。
做父亲的却误会了!郑公延看到他这样倔强,认为他至今没有一点悔悟的心,越发愤怒,一迭连声地咆哮著:“打、打!用力打!”
那两个差役无可奈何,只好狠著心打。郑徽无法再保持跪著的姿态,仆倒在地上;每一鞭下去,便是一阵抽搐,可是他始终不愿喊一声痛。
这一来,把郑公延激起了非要折服他不可的狠心,从差役手里夺过马鞭,亲自下手,在他的感觉中,他所鞭责的不是一个不肖子,而是一个桀骜不驯的江洋大盗,死不足惜。
当爱变质为恨时,恩尽义绝,往往会下毒手。自我激动的郑公延,已进入半疯狂的状态,追逐著满地打滚的郑徽,鞭下如雨,连那两个差役都看得心惊肉跳,恻然不忍,一个上前,从身后把郑公延抱住;一个去夺他的马鞭。
“放开我!”郑公延厉声叱斥,同时一鞭抽向那来夺他的手的差役。
那差役忍著疼,到底把鞭子夺了过来,“不能再打了!”那差役说:“人只剩了一口气,怕命都难保!”
“这种人生不如死,别管他!”郑公延喘著气说,“回去。到家不准多说!”
那两个差役表面上唯唯称是,终觉于心不忍,回到永兴坊,悄悄商议了一下,决定把这消息透露给贾和。
“唉!”贾和顿足长叹,“早知如此,我不该把他找回来的,都怪我不好!”说著怨嗟不绝。
“大叔!”有个差役说:“救人要紧,看那样子,耽误不起,你快想办法吧!”
“事情还要做得秘密。”另一个差役指指里面说:“不能让那位知道!”
贾和细想了一会,发现这场天伦之变,要比他想像中严重得多:警惕于前一天处置未善,冒冒失失把郑徽劝回家来,弄成这么一个糟糕的局面,他再也不敢轻率行事了。
想来想去,只有仍旧托西市凶肆的人帮忙,比较妥当。于是他把自己的一些私蓄,尽数带在身上,悄悄骑马赶到西市。
西市凶肆的主人逃跑了,冯大被抓去以后,迄未释放,店中乏人主持,无形中成了歇业的状态。贾和敲了好半天的门,才有人出来应接;那人还认得贾和,把他请了进去,询问来意。
“我家小主人,让他父亲打伤了,丢在那里不管。我来拜托各位,看在你们过去同事的份上,救他一救!”
“人在什么地方?”
“在杏园一带。”贾和答说。
“那一带地方大得很,总得有个准去处,才容易找。”
“这我就不知道了。”贾和把身上带著的一些碎银子,都取了出来,放在桌上,说:“救人性命,在各位是行善,在我不能不表示谢意。钱不多,先请各位喝杯酒,等找到了人,怎么样的安顿,我们再来商量,总不教各位受累就是了。”
这一著很有效,凶肆中有人答话:“我叫杨开远。贾大叔,你放心,我们马上跟你去找!”
凶肆中力伕和扛抬的用具都是现成的,由杨开远指挥,一共派了六个人,跟著贾和一起出发;自西市到城南杏园,路很不少;深秋日短,等出了南城明德门,太阳已经偏西了。
贾和从未来过杏园,那两个差役说的方位又欠清楚,偌大一片荒野,找起来相当费事。贾和心里非常著急,怕关了城回不去;郑公延必要查问,事情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