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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经羲的内阁终于组织成功了,国务总理自兼财长,以王士珍掌陆军,由八闽海军老将萨镇冰代广东籍的程璧光,此外江庸署司法,李盛铎署农商,龙建章署交通。

辫子兵加上保皇党的康有为,明白显示,张勋此行是搞复辟。而看辫子兵的“军容”,复辟亦一定搞不成。事实上连张勋自己都缺乏信心。到了京里,先打听八大胡同有什么出色的姑娘,竟似信陵君“醇酒妇人”的行径,可知并无大志。

这一下,刘廷琛又气又急,口不择言地说张勋是“欺君卖友”。一激之下,张勋终于决定不顾一切要进行复辟了。

保皇党中有个伍宪子,也是康有为的及门高弟,倒是深为爱护老师的。听说康有为突然到了北京,大为惊骇,赶到贤良寺率直问道:“先生何以轻身入京————”

“既来之,则安之,不必再讨论。”康有为打断他的话说,“今日之事是为了救中国。成败付之天意而已!”

伍宪子还想再劝,潘博已经衔命来接康有为“入府议事”————府是张勋的公馆。到了那里,除了刘廷琛自恃是翰林前辈,漫不为礼以外,其余都降阶相迎,奉为上座。这就使得刘廷琛很不舒服了。

“今天我跟陈师傅、梁节庵见过面了。他们表示,只要诸事准备妥当,随时可以请皇上升殿。一切上谕,都要康先生费心。”

“我早已预备好了。”康有为答复张勋说,“你不妨看看,有不明白的地方再问我。”

说着,康有为打开他的大皮包,取出一大卷文件,上面都标明了次序,有的还特为提示:“口宣”。

张勋接了过来,随手交给万绳栻说:“请你跟刘先生仔细研究。”

康有为还有些话交代,但未及开口,听差来报:“世中堂来拜!”世中堂就是世续,康有为不愿跟他见面,随即起身避了开去。

“康先生,何不一起见见?”

康有为是因为当年丑诋慈禧太后时,连内务府也一起骂在里面,自觉不好意思跟作为“内务府大臣”的世续相见。不过这话不便明说,就索性托词告辞。

“贤良寺还有好些人在等我,不便让他们久候,到晚上再细谈吧!”

到了晚上,竟不见张勋派人来接,康有为不免诧异。第二天上午仍无动静,他有些沉不住气了,打电话到张勋家,恰是接在万绳栻手里。

“公雨,”他问,“你们研究了没有?”

“大手笔,大手笔!”万绳栻一迭连声地说,“正在细看。等有了结果,再跟康先生来领教。”

既然如此,只好再等。等到晚上不见回音,知道不妙了。

仔细一打听,才知道刘廷琛对康有为所拟的诏令,大表反对,他说:“康长素讲立宪,讲共和,不为大清与皇室着想,仍旧是革命的口吻。”又说:“要复见康乾盛世,非尊君权不可。”

自命为“圣人”的康有为,喟然长叹,心知刘廷琛无足与言,但却不甘于“吾谋适不用”,考虑再三,亲自打了个电话到灯草胡同世续家,率直自荐,说要见醇王。

世续还不知道他跟张勋已有貌合神离之势,只当他还是辫帅的谋主,不敢怠慢,亲自到贤良寺去接他,一起坐马车到了“北府”。

事先当然是联络好的,醇王又邀了个人来,预备一起商量。这两个人一个是陈宝琛,与康有为素不相识,因为康有为从“公车上书”到“百日维新”,搞得满天神佛之时,陈宝琛正在福州“听水轩”韬光养晦;及至为张之洞所荐,复起入京,康有为又正在海外大卖“衣带诏”的膏药。民国以来,康有为初度入京,而陈宝琛从未离京,这天相见,互道倾慕,颇为融洽。

另一个梁鼎芬,与康有为同乡,也是熟人。梁鼎芬久客张之洞幕府,为迎合府主好奇的性情,曾经举荐过康有为。在武昌“抱冰堂”上,谈得相当投机,因而张之洞在推行新政上,也是锐不可当。及至戊戌政变,几于不免,急忙作一篇《劝学篇》表明赞成保守,方得在慈禧面前过关,从此不敢再结交康梁,所以梁鼎芬与康有为的踪迹也疏远了。不过此日相见,都是大清的忠臣,在梁鼎芬自是备感亲切。

醇王跟康有为也是初见,很客气地称他“长素先生”。康有为不照世俗叫他“王爷”,文绉绉地称之为“殿下”————这个称呼是李鸿章“发明”的,但也仅限于书信上称老恭王与老醇王,见了面仍称“王爷”。

“殿下,”他说,“有一言先须声明者,有为的素志是保中国兼保清室。方今世界潮流,君王独裁,早已淘汰,法美共和之制,又不适于中国。有为周游列国,栖栖惶惶,不遑宁处者,唯在探求一长治久安之计,窃以为至善至当,莫如虚君共和。”

“噢,”醇王问道,“你是说,皇上不当权?”

“皇上不必当权,才能长受四海供养,如英国、日本皆是。”康有为又说,“国号尤其要改,不改则终必有改朝换代之事。改为中华帝国,永绝纷争,岂不甚妙!”

“那么,”陈宝琛问,“年号呢?”

“年号自不妨保留,譬如日本,现在是大正六年。”

“对外如何?”陈宝琛又问,“称中华帝国元年?这好像不通吧?”

康有为在“北府”的慷慨陈词,张勋这面并不知道。不过复辟之事紧锣密鼓,突然加快,康有为亦不知道,更不知道最起劲的是张镇芳。

当李经羲安排内阁人选时,张镇芳很想先过一过民国财政总长的瘾,而且由此过渡到“帝国”的“度支部大臣”,更觉名正言顺。

可是,京津的小报,对张镇芳都无好感。因此,李经羲原来由于张镇芳与张勋关系密切,想答应他的,也就变卦了。却也不便公然拒绝,等张镇芳来讨回音时,拿了一张小报给他看。

“馨庵,你看,”李经羲苦笑着说,“小报无中生有,说得这么刻薄。”

张镇芳接过来一看,有篇文章上面用红笔做了记号,题目叫作《凌烟“内”阁》。内文中说,“李九先生”的内阁,多黑籍中人,李九本人就非中午不能起身,因此有人名之为“芙蓉内阁”,实不如唤作“凌烟‘内’阁”。现在听说某“洪宪余孽”亦将入阁,此人长袖善舞,近年经营长芦盐,颇为得法。如果入阁,“黑”“白”相映,更足生色。从此烟氛凌云,“馨”烈无比,定然流“芳”百世了。

张镇芳看完脸色就难看了,霍地站起身来,将小报一摔,悻悻然说一声:“李九帅,何必如此。” 说完,掉头就走。

“馨庵、馨庵,”李经羲急忙分辩,“你可不能误会————”

张镇芳根本不理,头也不回地走了。到家脸色铁青,也不开口。他的一班门客知道他碰了钉子,却不敢动问。直到他一连二十四筒鸦片,过足了瘾,才细说其事。

“以我的资格,莫非就不能入阁?李九用这套把戏对付我,实在可恨。哼!”他冷笑说道,“你们看着好了,十天之内,我如果当不上度支部大臣,把‘张’字倒过来写!”接着,便叫人备汽车上南河沿去看张勋。

六月三十日中午,江朝宗借外交部迎宾馆请客。“李内阁总理”首席,“张巡阅使”居次。张勋来是来了,却一脸是因委屈而起的不耐烦。

江朝宗很懊悔,应该分开来请,不该将贺李经羲就任总理与为张勋接风,合并在一起,以致席次难以安排。看张勋时时有拔脚就走的模样,而李经羲大概烟瘾尚未过足,迟迟不至,心里急得如火烧一样。

“总理到!”

听得这一声高唱,江朝宗如释重负。满堂宾客,亦都起身迎接,只有张勋坐在沙发上不动。

“绍轩,”李经羲一进来,什么人不招呼,直趋张勋面前,抱歉地赔笑,“我来晚了一点儿。”

“今天是请你,我们陪客当然要先到。”

“哪里的话,宇澄是替你接风。来,来,”李经羲伸手拉住他的左臂说,“我知道你下午有事,快入席吧!”

及至入席,各为首座,不过李经羲这一席在东面是上首,而且由江朝宗亲自作陪。张勋在西面那一席勉强坐了下来,心里在骂:“江宇澄这小子真混账!明天这时候,非‘传’了他来,好好训他一顿不可。”

明天这时候,张勋就是李鸿章第二了:“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留京议事。”

这天一早,张勋、刘廷琛带着万绳栻悄悄进宫,跟陈宝琛都商量好了。但是,张勋跟他家人与心腹,却还没有商量好。

张勋的心腹有两个,一邪一正。邪的自是万绳栻;正的则是刘文揆,他入张勋幕府,犹早于万绳栻,为人稳健谨慎,不但受张勋的信任,亦得张勋一家的倚重。

对于复辟,刘文揆始终是不赞成的。不过他认为这件事根本搞不成,劝都不必劝,随张勋去胡闹一阵,自会知难而退。

及至张勋到京,打电报嘱咐他护送张太太北上,心里就有些嘀咕了,但还是不相信复辟会成为事实。一直到这天上午,张勋进宫回来,关照他设法物色一枚“宝石顶”,说明天上朝回来就要用,才知道不可能要变成可能了。

“大帅要宝石顶何用?”刘文揆说,“照清朝的规矩,亲王、郡王才戴宝石顶。”

“明天我就是‘亲王’。”

刘文揆不作声。等张勋到迎宾馆去赴宴,万绳栻抽足大烟,随后也赶了去了,他才找张勋的另一亲信,管卫队的统带李庆璋,及平时也一直反对复辟的秘书许造时来商量。

“眼看大祸临头,不管是为大帅,还是为我们自己,一定要想法子打消这件事。”刘文揆问,“两位看看,有什么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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