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过了半个钟头,金永炎带来一个人,身穿古铜色缎袍,玄色团花马褂,年纪六十开外,而精神十足,进门站定,取下咖啡色的礼帽,捧在手里,然后只听“吧嗒”一声响,立正鞠躬,敢情缎袍里面穿着一双马靴。
此人是步军统领江朝宗,“大总统!朝宗给你老请安!”亏他穿着马靴,居然能蹲得下去。
黎元洪一见是他,不由得记起一段往事。袁世凯“登基”以前,册封黎元洪为武义亲王,黎元洪辞而不受。但饶汉祥、夏寿康等人却劝他应该受此“荣衔”,黎元洪心思倒有些活动了。
于是黎元洪的幕僚长瞿瀛,请出一个人来劝黎元洪,是刚卸任的平政院长周树模。他正要出京向黎元洪去辞行,到得东厂胡同黎宅,已是近午时分,黎元洪留他便饭。
“副总统要请我吃饭,就在‘葡萄亭’吃吧!”
原来这座巨宅,大有来历,是明朝天熹年间,势倾中外的太监魏忠贤的遗园。到得清末,是荣禄的住宅,有个洋人由于荣禄的关照,做内务府的生意发了一笔财,替荣禄在明朝所遗留的楼台木石中,建一座西式亭子。特色是一盏大吊灯,做成一串葡萄的形状,所以都叫此亭为“葡萄亭”。黎元洪跟人谈不足为外人道的机密,总在此处。所以周树模这一说,黎元洪便知道是有要紧话,连陪客都不邀,只宾主二人在葡萄亭小酌。
“听说副总统决定辞武义亲王。有没有这话?”
“有啊!”黎元洪说,“我想不受。”
“这是替湖北人保全了武昌起义的面子。前清变民国,民国没有皇帝,我们虽是清朝旧臣,出来做官,也不算‘贰臣’。如今项城称帝,我们弃旧臣而事叛臣,何以自解。”
“嗯,嗯。”黎元洪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敷衍地答应着。
“我在前清,由翰林转御史,不过做到巡抚,尚且要避开,副总统在前清虽是混成协的协统,在民国可是位居第二。倘遇变故,就是中国的第一人。”周树模很恳切地说,“副总统,为民国、为湖北、为本身,应坚决不受这个王封。”
黎元洪很重前清的科名,一向敬重周树模,现在听他说得大有道理,越发佩服,顿时将饶汉祥、夏寿康的话都丢开了。
因此,袁世凯第二次再封,黎元洪仍旧决心不受。大礼官到门,黎元洪躲着不肯出来。随行的江朝宗不识趣,手捧诏令,跪在厅上,大喊:“请王爷受封!”
黎元洪认为江朝宗简直是在“开搅”,不由得勃然大怒,大踏步出得厅来,左手撸起了右手的袖子,戟指骂道:“你在弹什么‘野棉花’?简直‘不要鼻子’!”
气急得将湖北乡谈都急出来了,是骂江朝宗:“你在胡扯什么?简直不要脸!”江朝宗看“菩萨”竟然“金刚怒目”,知道动了真气,急忙赔罪:“王爷别动气,王爷别动气————”
“还要‘王爷’!”黎元洪跺着脚骂,“‘清晨八早’的,你跑来‘嚼牙巴骨’‘狗扯羊腿’!替我快滚!”
江朝宗狼狈而遁。黎元洪却又不免歉疚,觉得自己太过分了。这份歉疚,留到此刻,越为浓重,所以十分客气地拉着他的手说:“宇澄,你请坐下来谈。”
“是!”江朝宗坐下来,只是臀部挨着椅子边缘,上身斜倾向前,“有话请大总统吩咐。”
“噢,”黎元洪问金永炎,“你没有跟宇澄把话说明白?”
“说了。不过,这应该大总统当面交代。”
“不错,不错!”黎元洪连连点头,“宇澄,我想请你代理国务总理。”
“是!”江朝宗很快地站起来请了一个安,“多谢大总统栽培。”
“少礼、少礼。你请坐。”黎元洪又说,“不过,宇澄,锣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我先要跟你说清楚,代理不过代理副署一道命令。永炎跟你说过了?”
“说过了。朝宗明白。”
“明白就好。”黎元洪问金永炎,“还有什么话要我交代宇澄?”
“没有了。”金永炎答说,“大总统请休息吧!我邀佛言一起跟宇澄办手续。”
手续是江朝宗领受两道命令:一道是“派步军统领江朝宗暂兼国务总理”;一道是“江朝宗着免兼国务总理,仍回步军统领本职”。江朝宗所要做的事是,在解散国会的命令上副署。
与此同时,饶汉祥正在大伤脑筋,如何拟一通电文解释解散国会,出尔反尔的苦衷,以期能够邀得国人的谅解。他说:“国会再开,成绩尚鲜,宪政会议于行政立法两方权力,畸轻畸重,未剂于平,致滋口实。皖奉发难,海内骚然,众矢所集,堵在国会,请求解散者,呈电络绎,异口同声。元洪以约法无解散明文,未便破坏法律,曲徇众议,而解纷请难,智力俱穷,亟思逊位让贤,还我初服。”
辞职不成,又当如何?不能不归罪于督军团。饶汉祥想了一会儿,接着写道:“乃各路兵队,逼兵京畿,更于天津设立总参谋处,自由号召,并间有组织临时政府与复辟两说,人心浮动,讹言繁兴。”
以下要谈到张勋了。问题是,张勋之来,要不要说是自己请来的。
因为如说是自己请来调停国事,结果是以解散国会为先决条件,不免同谋之嫌,至少也要落个无知人之名的讥评。所以考虑下来,饶汉祥决定不提张勋入京的由来,甚至连名字都不必提。
因此,堂堂大总统的通电,竟如有所忌讳:“安徽督军北来,力主调停,首以解散国会为请。迭经派员接洽,据该员复述,如不即发明令,而行通电卸职,各省军队自由行动,势难约束等语。际此危疑震撼之时,诚恐藐躬引退,立启兵端。靡特国家政体,根本推翻,抑且攘夺相寻,生灵涂炭,都门首善之地,受害尤烈。外人为自卫计,势必始以交涉,终以保护,亡国之祸,即在目前。”
写到这里,饶汉祥搁起笔来,细看一遍,对于“立启兵端”以下一段话,颇为得意,因为这不但暗示他一辞职,立即便会有复辟的局面出现,而且可能引起义和团之祸。
解决了这个说恋栈为不能辞职的难题,下面的话就好说了。饶汉祥振笔疾书:“元洪筹思再四,法律事实,势难兼顾。实不忍为一己博守法之虚名,而使兆民受亡国之惨祸,为保存共和国体、京畿人民,保持南北统一计,迫不得已,始有本日国会改选之令。忍辱负重,取济一时,吞声茹痛,内疚神明。”
写完再看,自己在“实不忍为一己博守法之虚名,而使兆民受亡国之惨祸”这两句上,密密加了圈,然后送到黎元洪的办公桌上。
向来读饶汉祥的通电,是黎元洪的一大享受,摇头晃脑,回诵多时,才交下去照发。
及至通电发表,代理国务总理伍廷芳知道再住在京中,有为“辫帅”抓去的可能,所以留下一封信给黎元洪,离京南下。而就在同一天,康有为北上抵达天津了。
原来张勋由于徐世昌兜头浇了冷水,对复辟一事,有些不大起劲。这一来真如俗语所说的,“皇帝不急,急煞太监”,胡嗣瑗与万绳栻商量,只有搬一个人来,才能鼓起张勋的兴致与勇气,这个人就是康有为。特地请了个他的世交,到上海去迎接。
康有为不但自己来了,还带来两个人,一个叫王乃澄,字病山,是陈散原的同年,一直在上海做遗老,但“首阳山”居亦不大易,听说要复辟了,跟着康有为来看看有什么机会,可以弄几文做遗老的本钱。
再有一个就是大名鼎鼎的沈曾植,字子培,浙江嘉兴人,与他的胞弟沈曾桐,都是前清的名翰林,一时有“双丁二陆”之目。他是康有为特地约了来的,由于他做过安徽提学使,所以康有为预备保荐他做“学部尚书”。复辟以后的“大臣”,内定的只有他跟张镇芳、雷震春与朱家宝。张镇芳抓财权,度支部尚书;雷震春抓军权,陆军部尚书;朱家宝抓官权,当专管地方、可以放县官的民政部尚书。
此外自天津同车进京的,还有李经羲。他在黎元洪邀宴以后,第二天就溜到天津,避免纠缠。不过,对于“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慈悲之心”仍旧很热,所以一到天津,即投张勋。因为眼前没有张勋的支持,他的“地狱内阁”是组织不起来的。
张勋当然也乐得利用他做个过渡,所以邀他同车。车上看报,发现江朝宗居然也发通电了,一开头说:“朝宗仰承知遇,权代总理,诚不忍全国疑谤,集于主座一身,特为依法副署,借负完全责任。”
“妙文,妙文!”李经羲大声说道,“责任还有‘借负’的,真是闻所未闻。”
“这必又是饶大秘书的手笔,此公善造新名词。”万绳栻接口,“不知还有什么妙语。”
下面倒是很老实的文章,说是:“一俟正式内阁成立,即行引退。违法之责,所不敢辞;知我罪我,听诸舆论。”
“自承违法,老实得可爱。”李经羲对张勋说,“绍轩,你倒不可不好好酬庸他。”
因此,到了北京前门车站,张勋对于特地来迎接的江朝宗,颇假以辞色。江朝宗倒并不因为他眼前是“二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代理国务总理而有骄色,礼貌称呼,依旧非常客气。
他管康有为叫“康先生”,由于事先已有联络,康有为、沈曾植、王乃澄的行馆,已经预备好了。“康先生的公馆,备在贤良寺。”他说,“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岂止合适?简直喜出望外。原来贤良寺本是清朝雍正年间,怡贤亲王的府邸。怡贤亲王病殁,袭爵的怡亲王迁居新府,原处改为怡贤亲王的专祠。余屋甚多,宏敞幽静,而且近在东华门外,进宫极其方便,所以曾国藩平定洪杨,入京就大学士之职时,便借住贤良寺;李鸿章亦复如此,每趟进京,都喜欢以贤良寺为行辕,庚子年入京议和,竟死在贤良寺。康有为从戊戌政变时,仓皇出京,此番重到京华,竟能如曾、李之以贤良寺为行馆,自是踌躇满志,不胜之喜了。
张勋在京中是有住宅的,地址在南河沿。万绳栻、胡嗣瑗都住在他家。访客陆续不绝,臣门如市,胡同两端都派警察站岗。加以满街的辫子兵,三五成群,或则游荡,或则聚赌,随便就在路边坐下来,盘起辫子,解衣磅礴,呼幺喝六地赌得兴高采烈。北京的百姓,见过各式各样的兵,洋兵都见过八国之多,只有对张勋的部队,诧为奇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