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总统一辞,冯河间马上会要进京。”金永炎说,“李秀山此来,就是希望有这么一个结果。”
“不光是南京方面有这么一个结果,段芝泉更希望有这么一个结果。”哈汉章取出来一个电报,“这是云南唐蓂赓刚来的通电:‘效忠元首,拥护民国。’大总统不能为亲痛仇快。”
“亲痛”犹在其次,黎元洪想起“仇快”————段祺瑞那张从无笑容的脸,胸膈之间,顿时有股突兀之气。
一个一个问过来,赞成解散国会的多,赞成辞职的少。最后问到饶汉祥,他也赞成解散国会,不过理由不一样。
“大总统一辞职,冯河间一时抹不下脸来,自然有一番做作,这就是一个‘真空’局面了。复辟派用‘国不可一日无君’的说法,仓猝之间,推逊帝临朝,此事不可不虑。”饶汉祥摇头晃脑地说,“窃以为两害相权取其轻,国会解散,犹可重组,害之轻者也。故宁取解散,不取辞职。”
此言一出,黎元洪倒是当机立断了,“请伍总长来!”他说,“再通知乾若,补送解散国会的‘府稿’。”
“何必一定要国务院的稿?”哈汉章说,“咱们自己也可以办。”
因此,当伍廷芳到达总统府,一道解散国会的命令,已早就预备在那里。黎元洪将张勋的电报拿给他看,也讲了“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道理,要求伍廷芳副署。
“报告大总统,我是代理国务总理,无非‘看守内阁’,照民主国家的常规,我无权作此重大决定,请原谅!”说罢,伍廷芳深深一鞠躬。
这话就在不懂民主国家政治制度的人,听来亦觉得理所当然,不易驳倒,黎元洪只好放他走路。本还想找伍廷芳的儿子伍朝枢,向乃翁去疏通,作为英国留学生的郭泰祺劝说不必。
“与其找旧人,不如找新人。何不请李仲老副署?”
这是说李经羲,他字仲仙,连黎元洪都尊称他“李仲老”。有了前车之鉴,不敢冒昧,特意写了一封信,约他小酌;却又怕碰钉子,不敢开口,因而席间愁眉苦脸,食不下咽。
“大总统的胃口好像不佳?”李经羲关切地问道,“何事忧烦?”
当他侧脸相问时,坐在次一席的哈汉章,赶紧从李经羲背后,递过一个眼色去。黎元洪会意,正好借此诉苦。“仲老,有件事我想跳火坑,伍秩庸不肯,我岂止吃不下饭,简直连觉都睡不着。”
“噢,”李经羲已知不是好事,但不能不问,“什么事?”
“仲老,”黎元洪灵机一动,“我想请教,你看是解散国会好呢,还是复辟好?”
李经羲心里一跳。原来他先跟张勋已经取得默契,由张勋支持他当国务总理,复辟之事,见机而行。随后又听了高人的劝告,保持现状,待时而动。因此,他这样答说:“两样都不妥。”
“比较起来呢?”
“无可比较。”
不想李经羲如此圆滑,真像十几年前,大家形容军机大臣王文韶的话,“油煎枇杷核”,怎么样也抓它不住。
哈汉章看黎元洪有词穷的模样,便接口说道:“两害相权取其轻,解散国会,重新选举,有前例可援。”
“是的、是的。有前例可援。”
“仲老赞成了?”金永炎冒冒失失地说,“解散国会的命令,就请仲老副署吧!”说着便要起身去拿公文。
“且慢!”李经羲急忙说道,“我此刻就签,有效吗?”
“怎么没有效?”
“尚未就职,何能副署?”
“此刻便就职好了。”
“这是什么话?”李经羲怫然不悦,“唯名器不可滥,体制不可慢。国务总理,等于宰相之任,且不说唐宋‘宣麻大拜’,就在前清,亦未有如此草草者!”
金永炎知道错了,急忙逊席谢过,站起来拱拱手说:“仲老,我失言了!”
“好了,好了!”黎元洪打圆场,“都只为事情是燃眉之急,言语不免欠检点。仲老也是能谅解的。”
谅解归谅解,这顿饭吃得大家都不落胃,副署的事,当然不便再提了。
到得将近午夜,突然传宣官通报,海军总长程璧光求见。黎元洪颇为讶异,料想必有机密大事,毫不迟疑地吩咐:“请、请!”
到得小客厅中一看,程璧光全副戎装,手捧军帽,伫立以待。看到黎元洪行了个军礼,率直说道:“请大总统左右回避。”
黎元洪点点头,大声说道:“你们都出去,走远些。”
左右一齐退出,将客厅大门也带上了。程璧光便用广东官话轻声道:“张勋的五千辫子兵,决定先派两千进京。大总统受北洋军阀挟制,势必身败名裂,请大总统马上走,我保护大总统,先到上海。上海就是大总统的‘行在’。”
黎元洪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回事,怔怔地看着程璧光的一身军装,突然醒悟,大沽口的军舰,一定已经升火待发了。
于是他问:“什么时候走?”
“此刻就走,先到天津。”
果不其然!黎元洪想到上次郭泰祺等人安排他坐日本船出走,亏得事未成功,后来袁世凯一死,安然做了大总统。看来“吉凶悔吝生乎动”,一动不如一静,于是在此一念之间,做了很果断的决定。
“玉堂兄,”他很客气地说,“多谢好意。不过时间太匆促了。这样匆匆忙忙出亡,一切没有交代,我良心上、责任上说不过去。段芝泉一时闹意气,只好各行心之所安。‘将军休下马,各自奔前程。’你请吧!一路顺风。”
这是暗示程璧光,他虽不走,但也不会泄他的底,免得引起麻烦。程璧光看看再劝亦是无用,只好行礼退了出去。
到了第二天上午,正在跟智囊们商谈,如何打开僵局时,丁世峄来回公事。主要的是两件,一件是伍廷芳请辞代理国务总理的职务;一件是张勋打来的电报,不问可知,又是催促解散国会。
“事实上,”金永炎说,“国会议员也都走光了,解散无非是个形式。既然是形式,随便找个人副署一下就行了。”
“行吗?”黎元洪问。
“事贵从权,没有什么不行。伍秩庸不肯,李仲老不肯,总有肯的人。”
“那么,你说是谁?”
金永炎想了一下问:“大总统决定了,随便找个人来副署?”
“不决定怎么样?”黎元洪说,“‘扯皮闹绊’缠不清,我都要‘派拉马子’了!”
“大总统绝不会‘派拉马子’,等我来找个喜欢‘甩牌子’的人。”
一个说惹厌得快要死了,一个说替他找个喜欢出风头的人来。显然,这确是一件出风头的事,因为副署大总统命令的身份是国务总理。换句话说,不管是谁,要他副署就得先派他当国务总理。而这道命令,不比什么授某人一等嘉禾章的“大总统令”,仅是见报,不会有人看;一发表了,必定人人注意,“大名”一下子通国皆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