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议员情绪已很激动了,争着发言,声音一个比一个高,秩序无法维持。汤化龙便又只好使出“散会”的法宝。
这一散会坏了,有些议员为了私人的理由,想离开众院,哪知公民团包围阻拦,不准通过。脾气暴躁的议员,便即破口骂道:“你们是什么东西!军阀的狗腿子,冒充公民!”
“他妈的!”有个天桥的混混大吼,“这个狗娘养的骂人,还不揍他个狗日的!”
“对!打!”
一呼百应,就此发生冲突。派在众院的警卫,原已获得警察总监吴炳湘的密令,对于公民团请愿,采取不介入的态度。现在看打议员要出人命,不能不奋力解救。张世钧、冯大洲以及帮同在场指挥的何掌柜等人,亦纷纷横身排解,力竭声嘶地大喊:“不准动手、不准动手。”
群情汹涌,哪里弹压得住?亏得冯大洲有急智,请三四个人把他抬了起来,用马口铁的话筒大声嚷道:“吃午饭啰,发大馒头啰!快来领啊!”
这一嚷嚷,比什么都灵,公民团不由得都住了手,寻声而视。众院的警卫,才将议员们救出重围,受伤的已有邹鲁、田桐、吕复、陈策、吴宗慈、郭同等等,一共十来个人。大部分是反段的益友社和民友社的成员。
伤势幸都不重,众院本设有医务室,医生、护士一起动手,没有多少时候,就都料理完了。
但风波不因伤势不重而减弱,只是拍桌大骂也好、咬牙切齿也好,都无补于眼前的困境,因为内外交通,只靠电话。而唯一能解除众院困境的警察总监吴炳湘,在电话中遍寻不着,自然是故意躲起来了。
于是,议长汤化龙只得依照前议,用电话邀请国务总理、内务总长、司法总长到会,接受质询。打到国务院的电话,是一个秘书接的,说总理正在接见外宾。找秘书长张国淦,回答是到公府见总统去了。
“请你联络一下,联络到了,请他立刻给我电话。”汤化龙那秘书一口湖北话,便又打着乡谈叮嘱,“公民团在我这里‘扯皮闹绊’,找吴总监不在,找你们秘书长,又不在,都是‘肖鳝鱼的’,简直‘打伙弄琵琶’嘛!你跟你们秘书长说,议员都‘狗脸生毛’了!他如果再‘装佯其相’,‘出刘秀’我可不负责。到那时候‘扯油面’嫌晚了。”
意思是说:公民团“无理取闹”,吴炳湘、张国淦都“开溜”了。简直是“合伙整人”。议员都“翻脸”了,张国淦如果再“装傻”,出了“意外”,他不负责。到那时候“上吊”嫌晚了。话中威胁的意味甚重,那秘书不敢怠慢,赶紧找到张国淦,据实转告。
张国淦也有说不出的苦,但不能不打电话。汤化龙提出两点要求:一是驱散公民团,二是请段祺瑞到会。张国淦的答复:第一、立刻找吴炳湘想办法。第二、一定请总理到会,不过开会及接见外宾的日程,都是早已预定的,得想法子抽工夫,时间不能限定。
汤化龙无奈,只能再找内务总长,其是由教育总长范源濂兼代,答应马上到院。说得斩钉截铁,却就是不见人影,隔了一个钟头,电话来了,说是受阻于公民团,无法进入众院大门,不胜抱歉。
于是第三个找司法总长张耀曾,他们是一系的同志,所以汤化龙不打官腔,只用情商。
“镕西,你总不忍坐视吧?你是司法总长,吴镜潭不能不听你的命令。无论如何,你要帮忙!”
“不等老兄说,我早已打了不知多少通电话给吴镜潭,好不容易找到了,你知道他怎么说?”
“他怎么说?他总不能不管吧?”
“他说他不是不管,是管不了!一管非出人命不可。”
“此话怎讲?”
“他也有他的理由:公民团是一群暴民,与警察发生冲突,是还手还是不还手?不还手打死警察,还手打死暴民。他说:请议员老爷多包涵,忍一忍,到天黑肚子饿了,自然就散了。”
“公民团要到天黑才会饿,这里可是这会儿就闹饥荒了。”
“啊!”张耀曾吃惊地问,“饭都吃不成吗?”
“对了。”
“这太说不过去了!这太说不过去了!”张耀曾喃喃地说,“我来想办法,我来想办法!”
他倒是言而有信,立刻又找吴炳湘,到王府井大街的外国面包房,备办了大批面包、黄油、德国香肠,用箩筐装好,然后打电话找靳云鹏,再辗转找到在现场指挥的张世钧、冯大洲,开出一条通路,将几大箩筐的干粮送了进去,等议员到嘴,也就差不多天黑了。
天虽黑了,公民团却并无散去的迹象。相反,还有吃了晚饭无事,“溜达、溜达”来消食的人,集中到这里来看热闹,将一座众院,围得水泄不通。
就在这时候传来了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国务总理段祺瑞决定出席国会接受质询,已经由国务院出发了。
于是摇铃入席,议员们一个个摩拳擦掌,预备大大地轰他一炮。但也有人提出警告: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段祺瑞虽然不善于辞令,但沉着镇静有余。倘或抱着想让他难堪得下不得台,出一口腌臜气,恐怕会失望。
果然,段祺瑞在七点三十分到达时,神色如常,跟议长汤化龙握一握手,坐在为政府官员所备的席位上,静以观变。
一马当先的,是在民国元年曾任临时参议院议长的吴景濂。“请问总理,”他说,“北京自称公民团的暴民非法包围国会,政府如何处置?”
“只有疏导。”
“疏导无效呢?”
“采取监视的手段,防止出现任何暴行。”
“照总理这么说,国会议员就被困死在这里?”
“困则有之,死则未必。”段祺瑞说,“爱国无罪,公民团为了争取国家的利益,行动稍有出轨,情有可原,请议员先生谅解政府不能强力干预的苦衷。”说完,段祺瑞一鞠躬下台。
吴景濂与民友社、益友社的议员,为之气结。有个议员站起来大声质问:“政府有保护国会议员的责任。请问段总理,你尽到了责任没有?”
段祺瑞不即答复,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纸来细看。原来可能提到的问题,已由他的幕僚预先仔细想过,拟好答案,只要找到了照样回答就是。
终于找到了,段祺瑞就在原席位站起身来,不慌不忙地说:“警察总监已经用电话命令驻国会的警卫,不准任何公民闯入议院,这就是对议员先生的保护。”
“这样保护,要保护到什么时候?”又有人问。
“保护到各位认为不必再保护了为止。”
“哼!”那人唯有冷笑。
段祺瑞恍如不闻,神态如常。他本不善于言辞,但这天的情形例外,是因为掌握了一个“冷”字诀。不管议员如何动肝火,他只以冷静处之。加以议员的心理状态,不难了解,会有些什么话要问,也早由幕僚研究透彻,因而应付裕如,丝毫不觉得为难。
议员们对他,实在是无可奈何,恨之入骨,只有倒阁才能出胸头这口恶气。想通了这一点,索性不跟他生闲气。有的小声闲谈,有的闭目养神,竟出现了奇怪的、安静的场面。
“议长先生,”他问,“质询是否终了?”
汤化龙板着脸回答:“总理先生,谢谢!”
于是段祺瑞在众院门口上了汽车,由人丛中分开来的一条路穿出去,回府学胡同私邸。只见倪嗣冲、靳云鹏、张国淦等人,都在那里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