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士钊是为名义上隶属于国民党的岑春煊及唐绍仪在活动,只要岑、唐能够入阁,改组迟早,并无意见。他只是提醒张君劢,要活动就在今晚,因为众院各派系负责人的谈话会,定于第二天上午举行。
一日之隔,形势大变,是往好的地方变。一方面是段祺瑞“从善如流”,向各党派表示,参战以后,必须团结一致,改组国防内阁,容纳不同的意见;一方面是张国淦向黎元洪疏通,府院敌对的态势比较缓和,国会议员的想法亦就不同,“算了吧!闹不出什么花样来的”这样的口吻一流行,在众院中估计通过参战案,可有六七成的把握。参院比较困难,但小麻烦不免,大决裂是不会有的。
这些暗中的转变,只有极少数身在核心而又能保持冷静头脑的人,才看得出来。负责组织“公民团”的“三人小组”,只有王揖唐比较清楚,但他不敢提出半途而废的主张,只说情势已见缓和,是不是还需要“请愿”,似应从长计议。
“当然需要。”靳云鹏说,“情势不过缓和,并不是真的有了什么十足的把握。正应该趁他们刚软下来的当儿,加上一点压力,一下子把它搞成功。”
“你看呢,”王揖唐问傅良佐,“是不是要请示总理?”
“请示总理,是让总理为难。我们认为对的就走,不对就不走。”
“可是,”靳云鹏说,“钱已经花出去了。”
“钱是小事。”傅良佐说,“咱们不妨找倪丹忱去研究研究。”
于是联袂到北京饭店去看倪嗣冲,道明来意,请教动静。倪嗣冲脱口答说:“公民有请愿权,载明约法,依法行事,有何不可?”
“就怕公民会闹事。”王揖唐说。
“公民闹事,公民负责,与诸公何干?而且,三位不会叫公民不要闹事吗?”
“是,是!”王揖唐与靳云鹏异口同声地答应着。
但是,倪嗣冲的话,他们都只听了半段。王揖唐听的是下半段,靳云鹏听的是上半段。
“公民闹事,公民负责。”靳云鹏对张世钧说,“当然,如果真的让警察抓了,我来保他们出来。”
有他这句话,张世钧自然可以放手办事了。五月九号半夜里,就开始召集人马。何掌柜找了天桥“杆儿上”的老金帮忙,找了一帮乞儿,每人发一件毛蓝布的大褂;又找了十来副“剃头挑子”,用雪亮的剃刀,风卷残云似的,把那些乞儿一个个剃成大光头。然后每人发一条新毛巾,里面包着四个称为“门钉”的肉馅大包子。饱餐既毕,用新毛巾洗了脸,套上毛蓝布大褂,如果不看下面那双赤脚的泥腿,居然斯文一脉。
当然,全是混混跟乞儿,办不了大事。张世钧事先又邀了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个叫刘尧卿,是他的同官;一个唐绍陈,国务院参议;再有一个,头衔煊赫,是为“公民代表”,是中华大学的校长,姓孙名熙泽。
众院全院委员会,定在上午十点半召开。开完,由全院委员会委员长彭允彝招待午餐。“公民团”当然不能早到,否则就会有许多议员望而却步。所以张世钧的计划是十点钟开始集合,发给旗子,十点四十分钟出发,十一点钟到达众议院完成包围。如果国会议员不就范,就一直包围下去,隔绝内外,连厨子都不准进出,断绝他们饮食,便非屈服不可。
到得上午八点钟,部署便已就绪。张世钧与冯大洲以何掌柜的馆子为“前进指挥所”,逐一检点应办事项,事事妥帖,颇为高兴。
“现在只等旗子了。”张世钧说,“早点把它去取了来。”
“不忙!”冯大洲说,“约好九点钟去取,一定有。这张五说话最有信用。”
“还是早点去等的好。”
拗不过长官,冯大洲只好带了何掌柜的两个伙计,坐上洋车,直奔张五家。下车入内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张五家“铁将军把门”,从窗子缝隙中往里望去,只见大捆的五色纸堆了半屋子,哪里有什么旗子?
张五住的是大杂院,有他的一个街坊上前问道:“你老是不是陆军部的冯先生?”
“是、是!不敢。请问贵姓?”冯大洲急急问,“张五爷哪里去了?”
“这会儿已经上了火车了。”那人答说,“敝姓李,张五爷留下一封信,让我转给你。”
冯大洲急忙撕开信封,里面龙飞凤舞着三个核桃大的字:“吾去也!”
“这个小子!”冯大洲气得跳脚,“简直不是人。”
“冯先生,是怎么回事?”
“他误了我的大事,答应我写两百面的旗子,现在就要用了!怎么办?”
“什么旗子?”
“请愿用的。”冯大洲看此人文质彬彬,心中一动,“李爷,你能不能帮我想个法子?还有两个钟头,多找些人赶一赶,也许还来得及。”
这姓李的很帮忙,立即替他去找了两个人来。冯大洲又派一名伙计去买毛笔、墨汁、糨糊,接着破门而入,在张五那间四壁萧条的屋子里,就地上摊开五色油光纸,大家一起动手。标语字句是早拟好的,字迹不求工整,所以写得很快。一面写,一面黏上竹条,做成一面旗子,不过个把钟头,便已竣事。
“谢谢,谢谢!”冯大洲十分领情,送了十块现大洋作为酬谢,对方亦很高兴。
听说议院附近,出现了“公民团”,会场上的气氛一变,原来发言热烈的场面,一下子变得沉寂了。相顾默询是怎么回事,但所看到的是对方愤怒的脸色。
“袁世凯阴魂不散!胁迫国会的丑剧,再度上演。”
有人大吼,吸引了全场的视线,定睛细看,正是反段的大将,韬园派的首脑孙洪伊。他是天津人,天津街的嗓门儿之大是出了名的,况当盛怒之际,越发声震屋瓦,以至于想说几句缓和气氛的人,亦都被镇慑得噤不出声了。
“本席提议,把今天的全院委员会,改成大会。请内阁总理、内务总长、司法总长到会列席,接受质询。”
“赞成、赞成!”好几个人同时发声,而且掌声如雷。
临时动议及表决的程序,在十几秒钟以内同时完成。全院委员会委员长彭允彝,便即宣布:“全院委员会结束,改开大会。请议长先生行使主席职权。”
于是一向以风度端凝著称的众议院议长,从他高高在上的议长座位中,先拿木槌敲了一下,然后站起身来,用一口湖北官话说道:“今天本来是全院委员会,审查政府咨请立法的对德宣战案。现在改开大会,是一次临时会议,主要的讨论事项是突然发生的公民团请愿事件。现在陈副议长正在接见公民团的代表,是不是等听取了陈副议长的报告,再决定需要不需要请有关政府首长来会,接受质询。请大会公决。”
“本席刚刚出去看过。”国民党籍的议员邹鲁起立发言,“所谓‘公民团’已经包围了本院,这种非法的举动,本席认为幕后一定有指使的人。应该责成政府,迅即采取纠正的措施,同时由本院组织临时调查委员会,加以彻底调查。”
“关于调查一部分,不妨暂时保留。”汤化龙说,“自称公民团,既已包围国会,这一节必须立刻有所处置。本席以主席的地位,决定邀请内阁总理,内务、司法两总长到会,此刻暂时休会,等待陈副议长提出报告。”
一散了会,各派各系,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交换意见。反段而态度激烈的,便公然拍案大骂军阀,道是对国会议员犹且如此,可见平时如何残民以逞。其中最痛心的,自然是研究系的议员,内外奔走,眼看可以通过的参战案,恐怕要胎死腹中了。
及至复会的铃声大振,议员入座,副议长陈国祥开始报告接见公民团代表请愿的经过,他说:“代表一共三位,他们不但是公民,而且是有社会地位的,为首的是中华大学校长孙熙泽。”
此言一出,席间立刻引起一阵骚动,一片“嗡嗡”的声音,相顾私议,或者彼此在打听孙熙泽是何许人。直到汤化龙敲了一下议槌,会场静止下来,陈国祥方又继续报告。
“他们提出一个要求,必须在今天通过对德宣战案。我向他们解释,今天是审查议案。审查成立,定期召开大会,才谈得到通过不通过。这是法定的程序。代表之中有一个姓刘的,是陆军部的谘议,蛮不讲理,他说:‘我们不懂什么程序不程序,只知道对德宣战,就可以收回山东让德国侵占的地方。谁反对,谁就是汉奸!这个案子今天如果不通过,你们就别想回家。’我说:‘你们自称公民团,这样做法,不但妨害议员个人自由,而且妨害议员执行公务,是犯法的。’这姓刘的说:‘你说我犯法,你请司法总长来评理————’”
话还未完,议席中有人大喊:“对!请司法总长来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