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一从二令三休”,这俞平伯、林语堂二氏都认为无从解释的六个字 ,到底意何所指?
首先我得说:《红楼梦》不是推背图,曹雪芹绝无理由做个谜让后人来伤脑筋。所以以猜谜的方式来解释这六个字,入手便错。诚然,“人木”二字是拆字格,但这不过是要凑成七个字的一句诗,并无深意。
我的看法很简单,“一从二令三休”,是概括贾琏凤姐夫妇关系的三个阶段:
一从————出嫁“从”夫。
二令————阃“令”森严。
三休————“休”回娘家。
第一阶段出嫁“从”夫,以彼时的伦理观念,理所当然;第二阶段,阃“令”森严,贾琏处处受凤姐的压制,前八十回中已写得淋漓尽致;第三阶段凤姐被“休”回娘家,是曹雪芹在后四十回中的构想。这个构想好极了,完全符合小说的要求。
“可杀不可辱”不独以“士”为然,凡是心高气傲的人,到势穷力蹙之境,莫不希望如此。
要打击一个人,最狠毒的方法是打击他的自尊心,让他活着抬不起头来,死了无人注意。希特勒的谜到现在还有人感兴趣,纳粹党徒至今还在活动;而墨索里尼从未有人提起,褐衫党亦已成为历史的名词,其原因就在希特勒虽死未辱。同样地,明思宗和建文帝在后人的心目中,不同于李后主和宋徽宗,亦就是杀与辱的不同。
旧时妇女,特别是缙绅之家的命妇,如说被休回娘家,那可真成了“头条社会新闻”,合族都会感到奇耻大辱。读者试想,争强好胜、目中无人的凤姐,一旦为平日俯首听“令”的丈夫所“休”,那在她真是生不如死,所谓“哭向金陵事‘更’哀”是说哭着被休回娘家,其事比死更为可哀。这个“更”字,用得好极。
那么凤姐被休的经过如何呢?我根据“册”“曲”中的图意、前八十回的线索,以及人物的性格,试述曹雪芹原来的构想如下:
环境:
凤姐的“册子”中,是“一片冰山,山上有一只雌凤”,严明先生解为“示‘众冷’之意”;我的看法很简单 ,是暗示“冰山一倒,立足无地”。凤姐的冰山,一是贾母,二是王子腾。贾母寿终,王子腾病死“十里屯”,就是凤姐的冰山倒了。同时家势衰败,凤姐已无用武之地,全家上下,亦就不必再对她有所畏惧。此时环境大不利于凤姐。
主动者:
贾琏。
动机及目的:
(一)久受压制,出于报复的心理。(二)谋财。休了凤姐,即可接收凤姐的财产。贾琏久已觑觎凤姐的私房;凤姐放高利贷等等亦唯恐贾琏知道,这些在前八十回中有很明显的描写,请读者覆按。(三)贪色。“砸碎了”醋罐子,才可以畅所欲为。
罪状:
一定是“淫佚”。七出之条,“无子”“不事舅姑”“口舌”“妒忌”“恶疾”等五项,都有申辩的余地,只有“窃盗”“淫佚”两项最具体。凤姐当然不至于偷别人的东西,即有其事,说声“我是闹着玩的”,谁还真追究不成?但如从她床上捉出一个情夫来,可不能说“我是闹着玩的”。而且以凤姐的手腕口才,除非“捉奸捉双”方可把她打倒,否则还有被反噬的危险。
其他:
在情节上,还可以安排凤姐在旅途中悬梁自尽。这一点构想,不能“必其有”,只是我从《聪明累》那支曲子中,感到有一种三更上吊、临死忏悔的气氛。我认为这一安排,也还不坏。在凤姐起意自杀以前,可以给她一些重大的刺激,譬如让为她“弄权”受害的人,闻讯赶来,大大地羞辱她一顿;另一方面,第一百一十三回“忏宿冤凤姐托村妪”的情节,大致可以移用到这里,由刘姥姥赶至旅次话别,引起凤姐托女的念头。由刺激引起自杀的动机,以托女消除自杀的顾虑(凤姐自杀以前唯一割舍不下的,只有巧姐),恩怨已了,然后才得以自求解脱。这样交代了枭雄式的凤姐,在效果上,至少气势不弱。
照以上的构想,其中唯一需要斟酌的是,平儿的态度。平儿、丰儿,喻为凤姐的“屏风”,贾琏如不能得到平儿的合作,无法破获凤姐的奸情。以平儿的性格,公然背叛凤姐,能不能是一个问题,肯不肯又是一个问题。不过所好的,曹雪芹在前八十回中已留下了很好的伏线,以第二十一回“俏平儿软语救贾琏”及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这两回来看,可知平儿对凤姐,也有着难以消弭的矛盾,倾向于贾琏这方面的成分居多。所以在那时对于凤姐,背叛或许不敢,告贾琏的密则断乎不至于。在贾琏的计划中,她可能表面上不肯参与,暗地里所持的,则如晋朝王敦内犯时,王导所采取的“默成”的态度。
六
前面我说过,曹雪芹这个“一从二令三休”的构想好极了,完全符合小说的要求。现在我解释我的看法。
这得先简单谈一谈《红楼梦》的主题。它可用“色即是空”四字来概括。但是曹雪芹有名士癖气,玩世逃世或许有之,出世则未必;他的“色即是空”的观念,实际上恐怕还是由沧桑之感蜕变出来的,所以并未真正看破红尘。相反地,我认为他极向往于他儿时所见的繁华景象,在刻意渲染朱门绣户、锦衣玉食的生活中,求取心理上的虚幻的满足。愈向往于过去,则愈觉得现实之难以接受。因为败落得太快,太惨,在观念上旧时繁华与今日贫困两种真实的叠合,因而产生如梦似幻的感觉。这就是曹雪芹创作时的心理状态。
这一心理状态是很矛盾的,他一面未能忘情于富贵荣华,一面又觉得富贵荣华靠不住。试想,曹家三世袭职,四次接驾,明为织造,实际则是皇帝直接指挥的心腹。有这样深厚的基础、坚强的奥援的人家,就一般的情况来说无论如何不是在短时期内所败得了的;而居然于一夕之间,“家亡人散各奔腾”!如此说来,世上万事都不可靠,包括皇帝的宠信在内。他在书中虽未明指“天威不可测”,但第十三回可卿托梦,以及构想中要写的元春托梦,嘱咐“退步”要早,可以看出他的深意。在实际生活中,曹雪芹不事生产,我疑心他也是受了万事靠不住的想法的支配,那就不如看开一点,得过且过算了。
由以上推论及前八十回书中所见,可知“变幻不测”是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所极力强调的。因此,一切情节的发展,只要在情理上说得通,变化越大越好。“一从二令三休”,具有双重的曲折,由“令”而“休”,更像把一个人拉到山顶再推入深渊,变化幅度之大,足以满足主题的要求;而在技巧上,则是掀起一个戏剧性的大高潮。岂不是“完全符合小说的要求”?
七
我所研究出来的曹雪芹的最后构想的内容,大致如上述。
我相信读者一定会问:你凭什么说那是曹雪芹的最后构想?以下是我的回答:
第一,第五回所写的“册”“曲”,无疑地,应当作全书结构的“预告”看。
第二,这“预告”是在“披阅十载,增删五次”以后才出现的。曹雪芹也许还有第六个、第七个稿本,但既未出世,则现行本八十回以前应视作定稿。
第三,后四十回若是他人的续稿,自不必谈;如果仍是曹雪芹原著,那么以文字的精炼来比较,决非“增删五次”的稿本。所以,最后的构想,仍应以第五回的预告为准。
如果我前面所说的一切,在原则上为读者所同意,那么我愿意进一步来推论后四十回作者的问题。
我一向不以为高鹗是后四十回的作者,理由是:
第一,后四十回的文字虽不及前八十回,但一般公认还是相当不错的。我不认为高鹗有此能力。尤其续书比自己创作还难,因为得抛弃了自己的一切,去体会别人的风格。如果高鹗续书能够看不出续的痕迹,那就比曹雪芹还要高明了。
第二,八十回与八十一回之间,找不出有什么不同。事实上从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以后,写到宁荣两府过了全盛时期,文字就慢慢地不行了,如既有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就不必再有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再把两回文字作一比较,更是优劣判然。又如第七十五回,贾母所讲的那个怕老婆的笑话,恶俗不堪,决不能出之以如此身份的老太太之口,何况是儿孙满堂的场合。所以一定说八十回以前好,八十一回以后较差,这话并不正确。
第三,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是一大漏洞,为何不改?这一回改起来并不费事,除了另制回目以外,只要把“湘云伸手擎在掌上,心里不知怎么一动,似有所感”这句话改掉,就一点痕迹都不留了。因此,我认为原书“引言”及高、程两序,所说的都是实情,程伟元大概是个书商,而高鹗则是程伟元请来“客串的编辑,因为‘传钞一部’,昂其值得数十金”,自然要“集活字刷印”,“急欲公诸同好”,没有工夫来细作校正了。
照现在来看,上述第三点的理由,更为充分。因为任何人来续后四十回,必先得对前八十回痛下功夫,那就不可能不注意到第五回的“预告”。当然,续书者可能不同意曹雪芹的设计,另出新意,但那样就得把“册”“曲”中的文字,按己意重写,以求统一。现在既不是全照“预告”发展,又不把“预告”改得符合结局,世上哪有这样续书的人。
至于赵冈先生所提出的见解,认为是另一“满人”按照曹雪芹的原稿改写,姑不论所引证据是否站得住;只就其改写的原因而论,是为了要删改抄家的碍语,宝玉的婚姻与凤姐的结局,并不构成为“碍语”,何以也把它改掉?再说,“进呈”上览,不是件开玩笑的事,如果清高宗看出前后不符,令此“满人”“明白回话”,岂不将遭严谴?
后四十回既非高鹗所续,更非另一“满人”改写,那么当然是曹雪芹的原著了。不过不是“增删五次”之稿,更不是定稿。事实上恐怕永无定稿。脂批有一条“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可证。当然,这不是说初稿未成,而是指照此最后的构想,重新改写的全书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