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老爷站住,面无表情道:“有东西给你。”
公蛎正纠结是在此伺机伏击假公蛎,还是继续追踪冉老爷,听他提到“桂氏一族”,不由想起死去的寿衣店掌柜桂平来,心中一凛。
蔫了的丁香花瓣落了一地。公蛎小心地护着未掉落的丁香,爬起来继续引颈张望。
第十五日,阿意仍然没来。
瘸腿乞丐不知从哪里抽出两根细树枝来,丢给公蛎,道:“趁热。”
冉老爷抬起眼皮白了他一眼。公蛎朝他踢了一脚,道:“喂,以后不许偷偷摸摸跟着我!”另选了一朵荷花摘了,一边嗅一边走。
瘸腿乞丐变戏法一般,从青石板后面又拿出一壶酒来,公蛎一把夺过,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半壶。
公蛎大着舌头道:“我堂堂一个得道的……修道之人……吟诗作对,要下工夫才行……”
冉老爷鼻子喷出一股水,傲然道:“一个小女孩,我能把她怎么样?”
真是行行出状元。公蛎连声惊叹,大赞他手艺好、心灵手巧。捏泥人的被捧得眉开眼笑,道:“公子好人,不嘲笑小的粗笨。这些不入流的小玩意儿,好多人看不上呢。”
却是那个驼背豁牙的小贩,收摊时南瓜从菜摊上滚落,他跟着追过来,刚好撞在一起。小贩诚惶诚恐道:“对不住对不住!打碎的碗我来赔!”苦着脸摸出两文钱给妇人,点头哈腰地继续收摊去了。
冉老爷的气味很特殊,相对来说较好分辨,但即便如此,公蛎也是竖起全身的毛孔才勉强能探寻得到。
公蛎的心似乎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处,他一把抓住瘸腿乞丐的衣襟,将他拉到自己面前:“你……你怎么不早说!”瘸腿乞丐懒懒地瞥了他一眼,从怀里抽出一条手绢,道:“你有问过我吗?”
公蛎清晰地感觉到刀刃划入皮肤的锐利感,一个哆嗦跌坐进了缸底。
冉老爷绕着石桌疾走了几圈,忽然暴跳如雷,指着奄奄一息的桂老头怒斥道:“祖师爷的遗训,你全然忘记了吗?如今为了一己之私,竟然贸然出手,还因此给我下迷|药!想当初,若不是你……若不是你刚愎自用,桂氏和我冉族何至于落得如此田地!”
冉老爷蹒跚着往前,绕过一大蓬低矮的花树,面前是一大片草地。
公蛎没料到一个小小的泥人行当还有诸多规矩,疑惑道:“开玩笑,这么个小泥人,有什么邪祟的?”
公蛎失了兴致,同豁牙小贩敷衍了两句,拿着泥人儿和月季,来到惯常坐的青石板上坐下。
公蛎摆摆手,懒懒道:“多谢啦,我不爱吃南瓜。”
捏泥人的老实巴交,搓着手踌躇良久,小声道:“公子,我这么跟您说吧,您说的那个算是泥人手艺的一种,叫做双面俑,用来制作邪祟的。”
冉老爷的嘴巴忽然朝脸颊裂开,皮肤化作鳞片,眼睛血红。公蛎情急之下,转身夺路而逃,只听到冉老爷在后面咝咝叫道:“站住!站住!”
不,暂且不去想它,等日后再说吧。
公蛎下意识地捂住关键部位,脸上顿时红了起来。妈的,这人身上连疤痕都同自己一模一样,如此赤条条的,小鸡鸡岂不都被人看干净了?
老头昏黄的老眼怜悯地看着他,道:“好孩子,你懂不懂都不要紧。为了这一刻,我桂氏一族已经足足等了近千年。”
可是心里会长痱子吗?公蛎很想问问那些常人,却懒得说话。那种刺痛烦躁的感觉,让公蛎绝望。
阿牛张嘴欲说什么,老头揉了揉他的头发,他的眼神顿时迷离起来,犹如梦游一般摸到位于墙角的竹床前,乖乖躺下,很快便发出了均匀的鼻息声。
瘸腿乞丐夺过酒壶,将最后一口酒倒入嘴巴里,还颠倒过来抖干净最后几滴,慢条斯理道:“再加一条,欺软怕硬。”
公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恼道:“我就不该救你。”
公蛎探出分叉的舌头,舔着唇边细长带有回钩的牙齿。
公蛎这才觉得有些饿了,闷闷道:“随便。”
桂老头眼里明明不服气,嘴里却恭维道:“冉公手段高明。”
公蛎热情地将桃子上的绒毛擦拭干净塞给他,道:“我瞧着挺好玩的,一面人脸,一面鬼脸。”捏泥人的脸色一变,道:“鬼脸?”
这处巷子里的味道有些变化,但究竟是什么东西,却分辨不出来,只是吸入之后浑身放松,几乎想立刻躺下大睡一觉。公蛎连忙打起精神,退出小巷。
捏泥人的脸上显出不知所措的神气,猛眨眼睛,道:“这个,这个,按照祖训,我是决计不能捏双面俑的……你别求我,别求我……”吓得收拾东西,挑起担子,地鼠一般溜走了。
等公蛎气喘吁吁来到土地庙前,天色尚早。西斜的阳光已经不再炙热,带着点暖洋洋的温热洒在松柏苍劲翠绿的顶上,留下一抹金色。
公蛎道:“是啊。可有什么不妥?”
冉老爷忍不住道:“双面俑。”
一个三尺见方的扁圆型笼子,带着水草和淤泥被他拉了出来。质密坚硬的黑色金属条,金属条底端铸有尖吻猪鼻的怪兽头,顶端铸的却是鹰嘴,中间刻画有弯弯曲曲蜈蚣一样的符号。而笼子顶部正中的盖子上,刻着一条闭着眼睛的蛇。
朦胧的月光给沼泽蒙上了一层薄纱,一丛丛黑壮的荆棘像张牙舞爪的怪物。公蛎心中升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太晚了,我明日还有事呢。”
烂瓜果的甜味,浆过的新衣料味,残余的麦秸气息,马车驶过扑面而来的尘土味,还有男人女人身上的汗味香粉味,空气中的味道太多太杂,因刚蜕过皮而灵敏过度的鼻子难以承受这种繁杂,带动肠胃一阵阵翻滚。
冉老爷木着脸,一言不发。
距离宵禁还有大半个时辰,街上人来人往,饭后散步的,结伴乘凉的,熙熙攘攘。公蛎视而不见,如同梦游一般,在人群中走走停停。
公蛎气急败坏道:“干吗,想打架?”一眼瞥见从他衣襟里滑出一件挂饰,失声道:“二丫的东西,怎么会在你这里?”
小白蛇却躲开了,缩在青山板离公蛎最远的角落里,摇晃着脑袋。
这么多的人,为什么自己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呢。看着斑驳树荫下单薄的影子,公蛎第一次觉得孤独。
大中午的,阿意自然不会来。公蛎环视一周,重重地叹了口气,茫然地看着手中月季娇艳欲滴的花瓣。
烈酒刺|激着公蛎的鼻腔、喉咙以及肠胃,公蛎竟然止不住地流泪。他尴尬地笑了笑,对瘸腿乞丐道:“在下不胜酒力……可不是伤心。”
至于木赤霄,公蛎多次看到它出现在江源房间的牡丹盆里,随随便便插在泥土里,若不是造型别致些,同普通的铲子、棍子没什么分别,料想公蛎自作主张送人,江源也不会说什么。因此第二天一早,公蛎候在门后,一看到小花匠提着花肥打开江源的房间便忙跟了进去。
豁牙小贩插嘴道:“您在哪里看到的?”
公蛎本来是随口一问,听捏泥人的话里有话,疑惑道:“双面泥人儿,能是什么歪门邪道的事儿?”
冉老爷继续遮遮掩掩地往前走,穿过北市后街,经过长长一排后风道,在一处土房子的后墙前,味道消失了。
公蛎只觉得心惊胆战,忙将思绪转到其他地方上去,嘴里念叨着找木赤霄要紧,这些都是小事儿,不值得伤脑筋。
公蛎只觉得热血上涌,他企图站起来,但只是趔趄了几下,仰面摔在了地上。身体轻飘飘的,高大的松柏带着层层重影随着星光一起旋转。瘸腿乞丐露出一丝奇怪的笑,道:“你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