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顺子说,那日午后,店里来个老者,一见我家相公便情绪激动,冲他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小顺子担心闹事,本来要守着的,谁知相公却说是同族的熟人,让他出去买些绣线。就这样支开了小顺子。”
公蛎心想,如此年纪,丈夫去世,身后无子,唯一的徒弟又早夭,真是可怜。
毕岸道:“爱或许是有的,只是有限得紧。他更爱自己。”公蛎听了,心里许久不能平静,不知是为高氏不值,还是为二丫难过。
那妇人泪流满脸,脸色憔悴,哭得说不出话来。公蛎倒认出她曾去流云飞渡买过胭脂水粉。旁边婆子抹着眼泪道:“她是小顺子的师娘桂家娘子。我是她家邻居刘大娘。”
天色已暗,街上大多店铺已经打烊,唯有棺材铺和墓碑铺子还开着,各在门口挂了一个红灯笼。微红的灯光,映照着隔壁高挑的纸幡、五颜六色的金山银山,并将对面随随便便用绳子捆在一起的童男童女白森森的脸照得泛出红光,显得尤为阴森,吓得公蛎连忙退到毕岸身后。
旁边的纸扎店老伯点头道:“确有其事。”
已经被捕快扭起来的赵老屋一听这话,嗷嗷叫着往毕岸处冲来,却被阿隼一把按在了地上。他嚎叫道:“不是我!我只用镇纸打了他一下,新的镇纸我舍不得借他,那个镇纸老旧,中间有裂纹,一打就断了,怎么可能打死人……”
胖头忙安慰道:“没事,老隆人很好的,我去帮您说说,下次您请回来就好了。”
今日莫名其妙惹上官司,要不是毕岸赶来,只怕今晚就要在府衙的牢狱里度过了,公蛎庆幸之余还有一种强烈的不安。一转脸见小裁缝死不瞑目,仍保持着惊恐的神态,更是心跳加快,恨不得夺路而逃,但毕岸未发话,他不敢擅自离开。
毕岸道:“你看棺椁的形制和老者的服饰。”
几人乘了马车到达观新中桥时,刘大官人已经在桥下迎候。原来这些日刘大官人顶不住夫人唠叨,只好装作去了灵隐寺,已经在外躲避多日,一见到二丫,喜欢的什么似的,抱着再也不肯放开:“这分明就是我的女儿……同我女儿长得一模一样。”
原是这些玩意儿,没人偷的,店家白天摆在门口,晚上乐得省事,除非下雨下雪,否则便随便用绳子简单一捆,不让风吹走就是。
而寿衣店内,隐约可见内堂赤盏灯头如豆,发出微弱的光,进去的胖头和魏和尚两位壮汉,竟然没发出一点声息,本来应该在背后尾随而来的毕岸也不知所踪。
公蛎急得原地打转。听到毕岸冲着自己叫:“待在原地!”隐约看见毕岸和阿隼从不同方位冲出,进了寿衣店内。接着身子一阵摇晃,福寿街瓦片纷落,尘土四扬,掀起一阵怪风。
公蛎一把抱住了她。高氏不知用何手法散去了她的灵气,她不能再看到非人的原形了。而之前,不管公蛎外在容貌如何变化,在她眼里都是一条大青蛇,如今她看到的,只是个带着古怪帷帽的丑叔叔。
胖头提着水桶刚好经过,傻笑道:“是吧,小妖,我也这么觉得呢。你说我同老隆这叫不叫一见钟……钟情?或者叫缘分?”
桂家娘子眼露出迷茫之色,局促不安道:“听说杀害小顺子的凶手已经捉到了……这个……”
二丫正乖乖地坐在小凳子上,看小妖挑拣花瓣,见有人来,忙站起来施礼。
三人目送苏媚、二丫坐上刘府马车,转身回去。公蛎走到马车前,却见二丫的双面娃娃落在了车上,捡起来便想往刘府里冲,却被毕岸拦住:“以前的一切,都断了吧。”
公蛎装作去门口等人,来来回回瞅了好几次,那个图画像是从没出现过一般,连一点痕迹也不曾留下。
公蛎皱眉看着,道:“这玩意儿其貌不扬,能有什么用?况且油也没了。”
公蛎趁机落井下石,讥讽道:“果真是笨蛋,还一遍遍检查呢,毛也没发现一根。”
他转向赵老屋:“你见小裁缝昏厥,自己也慌张,将钱匣子塞入布匹中,又把小裁缝搬坐在圆凳上,让他趴在制衣的木台架上,做出偷懒打盹的样子。然后回去收拾细软,准备出去躲几天风头。”赵老屋的眼睛直了,惊恐地盯着毕岸:“你……你当时躲在哪里?”
一段布条缠住了公蛎的身子,公蛎一晃,它却瞬间变成了沙砾。半截檩条旋转着撞了过来,还未等公蛎躲避,它已同周围的沙砾融为一体。
毕岸似乎根本没有留心听公蛎的话,伸手在画轴上摸了一把,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又去看窗台上的物件,道:“点灯。”
公蛎软趴趴搭在毕岸肩上,额头上一道道细微的伤口,渗出血来。毕岸拍拍他的头,道:“辛苦了。”
毕岸摆弄着小灯盏,看似随意道:“桂平身后事,是谁打理的?”
桂家娘子又抽泣起来,道:“我也曾以死相逼,可最后他痛不欲生的样子,比我更难过十倍百倍……孩子的事情就这么耽误下来了。”
桂家娘子抹了眼泪,摇摇头道:“其实也没什么内容。涉及身后事的,只有两个,一是他早早挑好了一副棺木,连钉子都备得齐整,二是不立墓碑,交代小顺子葬礼不要大操大办,就叫几个街坊,挑块不起眼的地方下葬就是。”
年前珠儿曾告诉公蛎,说曾见到背影像极了柳大的人。公蛎虽然懒散,但情知柳大一直是珠儿的阴影,若这人真同柳大有关系,只怕又扰了珠儿的正常生活,所以一直想搞清楚。
公蛎朝他屁股踹了一脚,道:“一见钟情你个大头鬼!”
公蛎一边同小妖讲话,一边不由自主地关注苏媚同毕岸的动静。只见他们俩脑袋相抵,窃窃私语,看起来异常亲密,顿时心中泛酸,想要不看,却忍不住。
一人叫了起来:“你袒护他!他两手是血,怎么解释?”
孤零零的街道上,似乎只有自己一个活物。公蛎忽然毛骨悚然,想也不想一头扎进了寿衣店。
毕岸认真看了看,忽然道:“眼睛处似乎有机关。”说着拿出匕首,拿刀尖朝赤左眼上顶去,三人都屏住了呼吸。
公蛎不服道:“反正就他一个人活了下来,不是很奇怪吗?”
店铺并不大,但公蛎依然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人身后,似乎只要离开三尺远,便可能存在危险一般。见两人一点一滴搜寻,恨不得将整个地面翻过来,忍不住道:“赵老屋不是已经认罪了吗?你们还瞧什么?”
公蛎摩挲着双面娃娃,垂头丧气道:“二丫就这么送人,心里还真不好受。”
公蛎心中一阵慌乱。早知道应该听毕岸的安排,就待在屋外的石凳旁。如今他们几个说不定已经从内堂后窗逃走了,自己反倒困在了屋内。
公蛎几乎要脱口说出“桂平墓是空的”这句话,但还是生生咽了下去。
灯盏是一个丑陋的鱼儿造型,长着一张扁扁的、皱巴巴的人脸,长须高鳍,两只石头镶嵌的大眼睛,瞳孔竖起,如正午的猫眼一样,不过两只眼睛的颜色、大小却不一样,左眼小些,是暗红色,右眼却有指甲盖大,是黑色,无甚神采,不像是什么名贵宝石;头部做耳,鱼尾处放灯捻,锈迹斑斑,有好几处破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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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蛎急得头上冒汗:“不是我,不是我……”无人听公蛎解释,七嘴八舌,言之凿凿,好像他们都亲眼看到公蛎杀了小裁缝。那人情绪激动,叫道:“可怜的小裁缝,年纪轻轻就这么没了!”两个同小裁缝交好的中老年妇女哽咽起来,咒骂公蛎这个形容猥琐的刽子手,群情更加激昂,纷纷吆喝着要打死公蛎。
公蛎心中忽然烦躁起来。
公蛎束手无策,紧张地勾头看向毕岸。毕岸啪地一下摔了烛台,冲着公蛎叫道:“螭吻佩!赤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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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岸道:“这种石头不能直接杀人,而是能够改变人的视力、思想,甚至行动。我想,它能够发射出一种肉眼看不到的光线,从而在机体上影响一个人的言行举止。”
阿隼不要用强,见没什么问的了,道:“桂大嫂累了,先回去吧。小顺子遇害一事,官府定会严办,给你一个交代。”
阿隼给的草木灰,公蛎回去便想到,自己被戏弄了。手上脸上的黑斑,定是因为尸骨坛里的黑水有尸毒,感染了皮肤,如今法术破了,感染的皮肤慢慢便会痊愈。但公蛎不敢心存侥幸,还是老老实实每日搽脸,虽说对皮肤无害,但搽了之后满脸乌黑,像从烟囱里钻出来的泥猴子,真成了“没脸见人”了。
阿隼并未留意公蛎的表情,而是极其认真地道:“这两条蛇身子短,胖,没有鳞片。而且你看,对比旁边那个人,它比寻常的蛇要大很多。”
毕岸用手指在木台上抹了一下,道:“木台上铺的桌布,距离桌边一尺左右距离有隐约的散点状血迹,同小裁缝额头的伤形状大小基本一致。小裁缝额头的伤口上,也沾有一些桌上的线头。”
这幅图画工相当粗糙,用笔生硬,渲染着墨更是毫无章法,但该表达的情绪却甚是到位。
毕岸道:“日后我帮你弄。你还是留着力气歇歇吧。”
公蛎避开值夜巡逻的官兵,顺着磁河河堤,向如林轩走去。微风轻拂,磁河沙滩泛出点点金光,同水面波光交相辉映。公蛎顿时觉得浑身发痒,竟然想要再次尝试一下在沙流之中游动自如的感觉,毫不犹豫爬上堤岸石栏,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纵身往沙滩跳去。
赤盏已经残破不堪,赤的脑袋变形严重,眼睛不知何时脱落,变成了两个小黑洞,灯盏犹如被重物胡乱击打过,凹凸不平,成了一小团扭曲的废铜烂铁,看起来一文不值,公蛎的螭吻佩也被牢牢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