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衣店门口扯上了绳子,算是围蔽。夕阳西下,余晖透过后窗落在半成品的寿衣上,夸张的绣花,发亮的颜色,同常人衣服明显不同的制式,让昏暗的店铺看起来就像一具陈旧的棺材。
公蛎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强烈憎恶之感。为什么这些凡人会如此愚蠢、固执呢?他腾地站直了身,恶狠狠地盯着那个壮汉。
毕岸微微一笑。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毕岸等人只送到这里,只苏媚一人陪同去刘府,等二丫醒来。
公蛎笑了起来,沙哑之中夹杂着咝咝声。他将目光投射在壮汉握着菜刀的右手手腕上。
毕岸一袭藏蓝镶边胡服,小领窄袖,长剑蓝穗,脚蹬一双蓝色缎面千层底,逆着阳光走过来,挺拔伟岸,干净利落,公蛎不由相形惭愧。苏媚迎了上去,道:“毕公子最近忙什么呢?天天也不见个人影儿。”
一曲唱完,他俯身朝寿衣店躬身三拜,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大娘精神奕奕,凑近了低声道:“我也这么劝过桂平。可你们猜桂平怎么说?他说,有了孩子会累着他娘子,再说了,要有了孩子,他的疼爱就要分一半给孩子,这样娘子会伤心的。啧啧,我老婆子一辈子没见过这么疼老婆的。不过,”她口风一转,“也许是桂平……那方面不行呢。”她嘿嘿地笑了起来。
公蛎首先看到的是毕岸,他用脚倒钩在倾斜的主梁上,嘴里咬着烛台,因为太过用力,五官有些变形,加上额上的头发被烛火燎到,发黄卷曲,眼窝也被熏得黑黢黢的,像个灶台上的火神,哪有半分英俊之气。
毕岸眉头紧锁,大声道:“各位乡亲称他是凶手,可有人出面具体描述一下吗?”
小妖和胖头异口同声道:“胡说!”小妖气得鼻翼微颤,过来推了公蛎一把,叉腰骂道:“你再说一句试试看?”
刘大娘本来正紧张,眼睛滴溜溜乱转,听了此话大松一口气,一拍大腿道:“唉哟,这桂平不仅手艺出名,疼老婆更出名咧。可着这整个立德坊,谁能比得上桂平?对老婆那是捧着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一日三餐送到手上,赚的钱也不心疼,可着劲儿给老婆花,附近的婆娘羡慕得脸都绿呢。”
公蛎还戴着那顶一直到脖颈的帷帽,很想同苏媚叙叙旧,讲一讲近来自己的委屈,却不知如何开口。刚叫了一声“苏姑娘”,只听身后脚步声起,苏媚飞快转身,含笑道:“你来了?”
毕岸摆弄着小灯盏,皱眉道:“里面好像注了金属,不过外面的做工着实粗糙了些……”话音未落,忽听外头有人哭泣。三人出来一看,一个婆子搀扶着个年轻妇人,哭着求见。
魏和尚的膝盖以下位置,已经消失。
公蛎迟疑起来。阿隼道:“就是那位主张克己复礼的孔大圣人呢。”
毕岸道:“他叫魏缘道,诨名魏和尚。”
“那晚我喝了酒,迷迷糊糊睡了,听见他说要洗个澡,干干净净地走,我扯着他的衣袖说不许走,就在家里睡。他说好,陪我一起睡,但洗了澡后却换上了他最喜欢的衣服……”
毕岸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侧耳听了一听,道:“等一下。”
毕岸继续用力,但再无动静。阿隼激动道:“试试另一只眼。”
桂家娘子低声道:“是。”
公蛎忙问道:“他的脖子上缠得什么东西?”
人群中间一个男子叫道:“就是他!我们这么些人看着,还会有错吗?”其他人附和起来。
据说阿隼对颖桧的审问收获颇丰,而王翎瓦一事仍然无声无息,不知是官府尚未发现王翎瓦尸体,还是刻意隐瞒。不过公蛎不感兴趣,更不想搅和巫教之事,从不过问。对于颖桧,公蛎感触最多的是人性复杂。埋葬高氏的那天,公蛎忍不住问毕岸:“你说,颖桧到底有没有爱过高氏?”
小妖将娃娃还给二丫,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布娃娃呢,好别致。”
但内堂大门却被坍塌的屋顶堵了个严严实实。公蛎将耳朵贴在瓦砾上,却只听到地下的轰隆声、呜呜声以及地面的各种杂音。
不,他是我的……他是我的什么人呢?
人们说“沙里淘金”,沙里确实是有金子的,只是太少,无法收集。不过对于公蛎来说,这么一些点点的闪光足够了。
周围的沙子像得了什么讯息一般,飞快地涌了过来,阿隼越挣扎,陷得越快,瞬间工夫,将阿隼身子埋入了一大半,只露出个后背来。而两人一晃神,胖头又陷了进去。
阿隼满头大汗,正手脚并用地扒拉着胖头脖子周围的沙。但这些沙流动极大,阿隼前面扒过去,瞬间便有新的沙流过来,如同水一般;刚将胖头拔萝卜一般拔出了一点点,沙粒也随之上升。
公蛎仍然不懂,道:“黑石能杀人,同棺材局的启动有什么关系?”
毕岸微微一笑。苏媚看着几人打闹,忽然道:“要不,这孩子就留在我这里好了。”
寿衣店正梁坍塌,屋里瓦砾遍布,尘土飞扬,几乎成为废墟。公蛎沿着墙根,绕过缠绕撕扯的寿衣,来到内堂门口。
毕岸面带笑意,微微躬身,并说出一长串来:“隆公子尽管拿去。隆公子慢走,以后手头紧了只管找阿隼。另外今晚合作愉快,期待下次再有机会合作。”
公蛎心情更加低落,怒道:“放屁放屁!你家老大分明是个缩头乌龟!”说完发现是自己骂自己,更加憋气,气冲冲而去,走了几步,回头一把扯下毕岸的荷包,竖眉瞪眼道:“赔我中午的饭钱!”
二丫这几天一直寄养在流云飞渡,吃了毕岸调制的药丸,在苏媚、小妖的精心照料下,身体已经明显好转。当日高氏安葬,她尚且昏迷,并未带她一起去,她醒了之后,也只字不提回家一事,众人谁也不便提起,就此瞒着。
胖头睁大眼睛:“然后阿隼就来了呀,毕掌柜紧随其后。”
毕岸道:“能。”快步走到前面小花坛处,大声道:“小妖,她今天好些了吗?”
桂家娘子却踌躇起来,道:“你刚才……刚才问了我好多关于我家相公的事儿,可是他去世有什么蹊跷?”
寿衣店的制衣台子,通常不太讲究,多时用一些过时陈旧的床单、布头来做桌布。这块桌布是由两块蓝黑色布头拼接而成,若不仔细分辨,很难看到上面的血迹。
灯盏点上,还是那种熟悉的清新味,画轴发生了变化,比刚才还要清晰。
胖头惊喜道:“老隆,你也在啊?”
内堂位置小,因唯恐踩到血迹,两个青壮年匠人手持棍棒守在了门口,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扁着衣袖,拿着一把锋利的菜刀,朝着公蛎挥舞。
公蛎站起身,隐约看到黑暗之中,寿衣店废墟之下的沙砾仍在缓慢流动,心中更加不安,道:“我累啦,你们继续,我先回去了。”
公蛎听到“棺材局”三个字,弹跳了一下,疼得龇牙咧嘴,发出咝咝的声音。
看她哭得那么伤心,公蛎自然也猜到了结局:第二天早上,等她醒来,桂平已经死了。
这小刀片乌中泛金,锋利异常,吹发可断。赵老屋挣扎起来,叫道:“不是我!”阿隼晃着刀片喝道:“物证面前,还敢抵赖?”扯过一块布头塞在他嘴巴里,又拿出铁链绳索将他捆得结结实实。
苏媚柳眉竖起,叉腰道:“你能不能不说两个字的?”
纸扎铺的老汉被人推到前面来。毕岸道:“老伯不要慌,你仔细说下当时看到的情形。”
小妖作势白了公蛎一眼,哄她道:“我们叫玉姬,不叫二丫。叔叔真笨。”将公蛎拉到一边,小声道:“你别招她哭。她好像只记得三件事,一个是名字,一个是那些儿歌。她娘是江南一带的人么?”
毕岸气定神闲,道:“小裁缝衣服被血浸透,贴在身上,其中腰部有两个明显的手印,自然是这位公子进来时没有看清,脚下一滑,扑在了小裁缝身上。”
吧嗒一声,含在嘴里的螭吻佩、假冒的避水珏都掉了下来,而螭吻佩刚好落入沙眼。公蛎张嘴去衔避水珏,却忘了刚才太过用力,一脑袋撞在赤盏的底部,顿时眼冒金星。
二丫哇一声哭了起来。公蛎心中委屈,但见小妖杏眼圆睁,又嗔又怒的样子,心下一软,只好委委屈屈赔笑道:“好好,是我不对。我以后再也不胡说了。”
苏媚将团扇摇得像个蝴蝶翅膀,道:“你去了危险,我去可不一定。谁像你,只会跟踪、追查、用蛮力。”
胖头道:“我同他打架做什么?我见外堂都是寿衣,就进了内堂,谁知道内堂全是沙子,中间一个大漩涡,那个假和尚半个身子陷了进去,正挣扎呢。”